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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61—72回)

2012-04-2117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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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回 吴用智赚玉麒麟 张顺夜闹金沙渡

  话说这龙华寺僧人说出三绝玉麒麟卢俊义名字与宋江,吴用道:“小生凭三寸不烂之舌,直往北京说卢俊义上山,如探囊取物,手到拈来,只是少一个粗心大胆的伴当,和我同去。”说犹未了,只见“黑旋风”李逵高声叫道:“军师哥哥,小弟与你走一遭。”宋江喝道:“兄弟你且住着!若是上风放火,下风杀人,打家劫舍,冲州撞府,合用着你。这是做细作的勾当,你性子又不好,去不的。”李逵道:“你们都道我生的丑,嫌我,不要我去。”宋江道:“不是嫌你,如今大名府做公的极多,倘或被人看破,枉送了你的性命。”李逵叫道:“不妨。我定要去走一遭。”吴用道:“你若依的我三件事,便带你去。若依不的,只在寨中坐地。”李逵道:“莫说三件,便是三十件也依你!”吴用道:“第一件,你的酒性如烈火,自今日去,便断了酒,回来你却开;第二件,于路上做道童打扮,随着我,我但叫你,不要违拗;第三件最难,你从明日为始,并不要说话,只做哑子一般。依的这三件,便带你去。”李逵道:“不吃酒,做道童,却依得;闭着这个嘴不说话,却是憋杀我!”吴用道:“你若开口,便惹出事来。”李逵道:“也容易,我只口里衔着一文铜钱便了!”宋江道:“兄弟,你坚执要去,若有疏失,休要怨我。”李逵道:“不妨,不妨。我这两把板斧拿了去,少也砍他娘千百个鸟头才罢。”众头领都笑,那里劝的住。当日忠义堂上做筵席送路。至晚,各自去歇息。次日清早,吴用收拾了一包行李,教李逵打扮做道童,挑担下山。宋江与众头领都在金沙滩送行,再三分付吴用小心在意,休教李逵有失。吴用、李逵别了众人下山,宋江等回寨。

  且说吴用、李逵二人往北京去,行了四五日路程,每日天晚投店安歇,平明打火上路,于路上,吴用被李逵呕的苦。行了几日,赶到北京城外店肆里歇下。当晚李逵去厨下做饭,一拳打的店小二吐血。小二哥来房里告诉吴用道:“你家哑道童忒狠。小人烧火迟了些,就打的小人吐血。”吴用慌忙与他陪话,把十数贯钱与他将息,自埋怨李逵,不在话下。过了一夜,次日天明,起来安排些饭食吃了。吴用唤李逵入房中分付道:“你这厮苦死要来,一路上呕死我也!今日入城,不是耍处,你休送了我的性命!”李逵道:“不敢,不敢。”吴用道:“我再和你打个暗号,若是我把头来摇时,你便不可动弹。”李逵应承了。

  两个就店里打扮入城。吴用戴一顶乌绉纱抹眉头巾,穿一领皁沿边白绢道服,系一条杂彩吕公绦,着一双方头青布履,手里拿一副赛黄金熟铜铃杵。李逵戗几根髼松黄发,绾两枚浑骨丫髻,黑虎躯穿一领粗布短褐袍,飞熊腰勒一条杂色短须绦,穿一双蹬山透土靴,担一条过头木拐棒,挑着个纸招儿,上写着:“讲命谈天,卦金一两。”吴用、李逵两个打扮了,锁上房门,离了店肆,望北京城南门来。行无一里,却早望见城门,端的好个北京!但见:

  城高地险,堑阔濠深。一周回鹿角交加,四下里排叉密布。鼓楼雄壮,缤纷杂彩旗旛;堞道坦平,簇摆刀枪剑戟。钱粮浩大,人物繁华。东西院鼓乐喧天,南北店货财满地。千员猛将统层城,百万黎民居上国。

  此时天下各处盗贼生发,各州府县俱有军马守把。惟此北京,是河北第一个去处;更兼又是梁中书统领大军镇守,如何不摆得整齐?

  且说吴用、李逵两个摇摇摆摆,却好来到城门下,守门的约有四五十军士,簇捧着一个把门的官人在那里坐定。吴用向前施礼,军士问道:“秀才那里来?”吴用答道:“小生姓张,名用。这个道童姓李。江湖上卖卦营生,今来大郡,与人讲命。”身边取出假文引,教军士看了。众人道:“这个道童的鸟眼,恰象贼一般看人!”李逵听得,正待要发作,吴用慌忙把头来摇,李逵便低了头。吴用向前与把门军士陪话道:“小生一言难尽!这个道童又聋又哑,只有一分蛮气力;却是家生的孩儿,没奈何带他出来。这厮不省人事,望乞恕罪!”辞了便行。李逵跟在背后,脚高步低,望市心里来。吴用手中摇着铃杵,口里念四句口号道:“甘罗发早子牙迟,彭祖颜回寿不齐,范丹贫穷石崇富,八字生来各有时。”吴用又道:“乃时也,运也,命也。知生,知死,知贵,知贱。若要问前程,先赐银一两。”说罢,又摇铃杵。北京城内小儿约有五六十个,跟着看了笑。却好转到卢员外解库门首,自歌自笑,去了复又回来,小儿们哄动。

  卢员外正在解库厅前坐地,看看那一班主管收解;只听得街上喧哄,唤当直的问道:“如何街上热闹?”当直的报复:“员外,端的好笑!街上一个别处来的算命先生,在街上卖卦,要银一两算一命,谁人舍的。后头一个跟的道童,且是生的渗濑,走又走的没样范,小的们跟定了笑。”卢俊义道:“既出大言,必有广学。当直的,与我请他来。”当直的慌忙去叫道:“先生,员外有请。”吴用道:“是何人请我?”当直的道:“卢员外相请。”吴用便与道童跟着转来,揭起帘子,入到厅前,教李逵只在鹅项椅上坐定等候。吴用转过前来,见卢员外时,那人生的如何?有满庭芳词为证:

  目炯双瞳,眉分八字,身躯九尺如银。威风凛凛,仪表似天神。惯使一条棍棒,护身龙绝技无伦。京城内家传清白,积祖富豪门。杀场临敌处,冲开万马,扫退千军。更忠肝贯日,壮气凌云。慷慨疏财仗义,论英名播满乾坤。卢员外双名俊义,绰号玉麒麟。

  当时吴用向前施礼,卢俊义欠身答礼问道:“先生贵乡何处?尊姓高名?”吴用答道:“小生姓张,名用,自号谈天口。祖贯山东人氏,能算皇极先天数,知人生死贵贱。卦金白银一两,方才算命。”卢俊义请入后堂小阁儿里,分宾坐定。茶汤已罢,叫当直的取过白银一两,奉作命金:“烦先生看贱造则个。”吴用道:“请贵庚月日下算。”卢俊义道:“先生,君子问灾不问福,不必道在下豪富,只求推算目下行藏则个。在下今年三十二岁,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时。”吴用取出一把铁算子来,排在桌上,算了一回,拿起算子桌上一拍,大叫一声“怪哉!”卢俊义失惊问道:“贱造主何吉凶?”吴用道:“员外若不见怪,当以直言。”卢俊义道:“正要先生与迷人指路,但说不妨。”吴用道:“员外这命,目下不出百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家私不能保守,死于刀剑之下。”卢俊义笑道:“先生差矣。卢某生于北京,长在豪富之家,祖宗无犯法之男,亲族无再婚之女,更兼俊义作事谨慎,非理不为,非财不取,如何能有血光之灾?”吴用改容变色,急取原银付还,起身便走,嗟叹而言:“天下原来都要人阿谀谄佞!罢,罢!分明指与平川路,却把忠言当恶言。小生告退。”卢俊义道:“先生息怒。前言特地戏耳,愿听指教。”吴用道:“小生直言,切勿见怪!”卢俊义道:“在下专听,愿勿隐匿。”吴用道:“员外贵造,一向都行好运。但今年时犯岁君,正交恶限。目今百日之内,尸首异处。此乃生来分定,不可逃也。”卢俊义道:“可以回避否?”吴用再把铁算子搭了一回,便回员外道:“只除非去东南方巽地上,一千里之外,方可免此大难。虽有些惊恐,却不伤大体。”卢俊义道:“若是免的此难,当以厚报。”吴用道:“命中有四句卦歌,小生说与员外,写于壁上。日后应验,方知小生灵处。”卢俊义叫取笔砚来,便去白粉壁上写。吴用口歌四句:“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当时卢俊义写罢,吴用收拾起算子,作揖便行。卢俊义留道:“先生少坐,过午了去。”吴用答道:“多蒙员外厚意,误了小生卖卦,改日再来拜会。”抽身便起。卢俊义送到门首,李逵拿了拐棒,走出门外。吴学究别了卢俊义,引了李逵,径出城来。回到店中,算还房宿饭钱,收拾行李包裹;李逵挑出卦牌,出离店肆,对李逵说道:“大事了也!我们星夜赶回山寨,安排圈套,准备机关,迎接卢俊义,他早晚便来也!”

  且不说吴用、李逵还寨,却说卢俊义自从算卦之后,寸心如割,坐立不安。也是天罡星合当聚会,听了这算命的话,一日耐不得,便叫当直的,去唤众主管商议事务。少刻都到,那一个为头管家私的主管,姓李,名固。这李固原是东京人,因来北京投奔相识不着,冻倒在卢员外门前。卢俊义救了他性命,养在家中。因见他勤谨,写的算的,教他管顾家间事务。五年之内,直抬举他做了都管。一应里外家私,都在他身上,手下管着四五十个行财管干,一家内都称他做李都管。当日大小管事之人,都随李固来堂前声喏。

  卢员外看了一遭,便道:“怎生不见我那一个人?”说犹未了,阶前走过一人来。但见:

  六尺以上身材,二十四五年纪,三牙掩口细髯,十分腰细膀阔。带一顶木瓜心攒顶头巾,穿一领银丝纱团领白衫,系一条蜘蛛斑红线压腰,着一双土黄皮油膀夹靴。脑后一对挨兽金环,护项一枚香罗手帕,腰间斜插名人扇,鬓畔常簪四季花。

  这人是北京土居人氏,自小父母双亡,卢员外家中养的他大。为见他一身雪练也似白肉,卢俊义叫一个高手匠人,与他刺了这一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若赛锦体,由你是谁,都输与他。不则一身好花绣,更兼吹的、弹的、唱的、舞的、拆白道字、顶真续麻,无有不能,无有不会。亦是说的诸路乡谈,省的诸行百艺的市语。更且一身本事,无人比的:拿着一张川弩,只用三枝短箭,郊外落生,并不放空,箭到物落,晚间入城,少杀也有百十个虫蚁。若赛锦标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亦且此人百伶百俐,道头知尾。本身姓燕,排行第一,官名单讳个青字。北京城里人口顺,都叫他做“浪子”燕青。曾有一篇沁园春词单道着燕青的好处,但见:

  唇若涂朱,睛如点漆,面似堆琼。有出人英武,凌云志气,资禀聪明。仪表天然磊落,梁山上端的夸能。伊州古调,唱出遶梁声,果然是艺苑专精,风月丛中第一名。听鼓板喧云,笙声嘹亮,畅叙幽情。棍棒参差,揎拳飞脚,四百军州到处惊。人都羡英雄领袖,“浪子”燕青。

  原来这燕青是卢俊义家心腹人,也上厅声喏了,做两行立住。李固立在左边,燕青立在右边。

  卢俊义开言道:“我夜来算了一命,道我有百日血光之灾,只除非出去东南上一千里之外躲避。我想东南方有个去处是泰安州,那里有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帝金殿,管天下人民生死灾厄。我一者去那里烧炷香,消灾灭罪;二者躲过这场灾晦;三者做些买卖,观看外方景致。李固,你与我觅十辆太平车子,装十辆山东货物,你就收拾行李,跟我去走一遭。燕青小乙看管家里,库房钥匙只今日便与李固交割。我三日之内,便要起身。”

  李固道:“主人误矣。常言道:‘卖卜卖卦,转回说话。’休听那算命的胡言乱语,只在家中,怕做甚么?”卢俊义道:“我命中注定了,你休逆我。若有灾来,悔却晚矣。”

  燕青道:“主人在上,须听小乙愚言:这一条路,去山东泰安州,正打从梁山泊边过。近年泊内,是宋江一伙强人在那里打家劫舍,官兵捕盗,近他不得。主人要去烧香,等太平了去。休信夜来那个算命的胡讲,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装做阴阳人,来煽惑主人。小乙可惜夜来不在家里,若在家时,三言两语,盘倒那先生,到敢有场好笑。”

  卢俊义道:“你们不要胡说,谁人敢来赚我!梁山泊那伙贼男女,打甚么紧!我观他如同草芥,兀自要去特地捉他,把日前学成武艺,显扬于天下,也算个男子大丈夫!”

  话犹未了,屏风背后走出娘子来,乃是卢员外的浑家,年方二十五岁,姓贾,嫁与卢俊义,才方五载。娘子贾氏便道:“丈夫,我听你说多时了。自古道:‘出外一里,不如屋里。’休听那算命的胡说,撇下海阔一个家业,耽惊受怕,去虎穴龙潭里做买卖。你且只在家内,清心寡欲,高居静坐,自然无事。”卢俊义道:“你妇人家省得甚么?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自古祸出师人口,必主吉凶。我既主意定了,你都不得多言多语!”

  燕青又道:“小人靠主人福荫,学得些个棒法在身。不是小乙说嘴,帮着主人去走一遭,路上便有些个草寇出来,小人也敢发落的三五十个开去,留下李都管看家,小人伏侍主人走一遭。”卢俊义道:“便是我买卖上不省的,要带李固去。他须省的,又替我大半气力,因此留你在家看守。自有别人管帐,只教你做个桩主。”

  李固又道:“小人近日有些脚气的症候,十分走不的多路。”卢俊义听了,大怒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朝!’我要你跟我去走一遭,你便有许多推故。若是那一个再阻我的,教他知我拳头的滋味。”李固吓得面如土色,众人谁敢再说,各自散了。

  李固只的忍气吞声,自去安排行李,讨了十辆太平车子,唤了十个脚夫,四五十拽车头口,把行李装上车子,行货拴缚完备。卢俊义自去结束。第三日烧了神福,给散了家中大男小女,一个个都分付了。当晚先叫李固引两个当直的尽收拾了出城,李固去了,娘子看了车仗,流泪而去。

  次日五更,卢俊义起来沐浴罢,更换一身新衣服,吃了早膳,取出器械,到后堂里辞别了祖先香火。临时出门上路,分付娘子:“好生看家,多便三个月,少只四五十日便回。”贾氏道:“丈夫路上小心,频寄书信回来。”说罢,燕青在面前拜了。卢俊义分付道:“小乙在家,凡事向前,不可出去三瓦两舍打哄。”燕青道:“主人如此出行,小乙怎敢怠慢?”

  卢俊义提了棍棒,出到城外。有诗一首,单道卢俊义这条好棒:

  挂壁悬崖欺瑞雪,撑天柱地撼狂风。

  虽然身上无牙爪,出水巴山秃尾龙。

  李固接着,卢俊义道:“你可引两个伴当先去。但有干净客店,先做下饭等候。车仗脚夫,到来便吃,省得耽搁了路程。”李固也提条杆棒,先和两个伴当去了。卢俊义和数个当直的随后押着车仗行,但见途中山明水秀,路阔坡平,心中欢喜道:“我若是在家,那里见这般景致!”行了四十余里,李固接着主人,吃点心中饭罢,李固又先去了。再行四五十里,到客店里,李固接着车仗人马宿食。卢俊义来到店房内,倚了棍棒,挂了毡笠儿,解下腰刀,换了鞋袜。宿食皆不必说。次日清早起来,打火做饭,众人吃了,收拾车辆头口,上路又行。

  自此在路夜宿晓行,已经数日,来到一个客店里宿食。天明要行,只见店小二哥对卢俊义说道:“好教官人得知:离小人店不得二十里路,正打梁山泊边口子前过去。山上宋公明大王,虽然不害来往客人,官人须是悄悄过去,休得大惊小怪。”卢俊义听了道:“原来如此。”便叫当直的取下了衣箱,打开锁,去里面提出一个包,内取出四面白绢旗。问小二哥讨了四根竹竿,每一根缚起一面旗来,每面栲栳大小几个字,写道:

  慷慨北京卢俊义,远驮货物离乡地。

  一心只要捉强人,那时方表男儿志。

  李固等众人看了,一齐叫起苦来。店小二问道:“官人莫不和山上宋大王是亲么?”卢俊义道:“我自是北京财主,却和这贼们有甚么亲!我特地要来捉宋江这厮!”小二哥道:“官人低声些,不要连累小人,不是耍处!你便有一万人马,也近他不的。”卢俊义道:“放屁!你这厮们都和那贼人做一路!”店小二叫苦不迭,众车脚夫都痴呆了。李固跪在地下告道:“主人可怜见众人,留了这条性命回乡去,强似做罗天大醮!”卢俊义喝道:“你省的甚么!这等燕雀,安敢和鸿鹄厮并?我思量平生学的一身本事,不曾逢着买主。今日幸然逢此机会,不就这里发卖,更待何时!我那车子上叉袋里,已准备下一袋熟麻索。倘或这贼们当死合亡,撞在我手里,一朴刀一个砍翻,你们众人与我便缚在车子上。撇了货物不打紧,且收拾车子捉人。把这贼首解上京师,请功受赏,方表我平生之愿。若你们一个不肯去的,只就这里把你们先杀了。”前面摆四辆车子,上插了四把绢旗,后面六辆车子,随从了行。那李固和众人,哭哭啼啼,只得依他。卢俊义取出朴刀,装在杆棒上,三个丫儿扣牢了,赶着车子,奔梁山泊路上来。李固等见了崎岖山路,行一步,怕一步,卢俊义只顾赶着要行。从清早起来,行到巳牌时分,远远地望见一座大林,有千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树。却好行到林子边,只听得一声胡哨响,吓的李固和两个当直的没躲处。卢俊义教把车仗押在一边。车夫众人都躲在车子底下叫苦。卢俊义喝道:“我若搠翻,你们与我便缚!”说犹未了,只见林子边走出四五百小喽啰来;听得后面锣声响处,又有四五百小喽啰截住后路。林子里一声炮响,托地跳出一筹好汉。怎地模样?但见:

  茜红头巾,金花斜袅;

  铁甲凤盔,锦衣绣袄。

  血染髭髯,虎威雄暴;

  大斧一双,人皆吓倒。

  当下李逵手掿双斧,厉声高叫:“卢员外,认得哑道童么?”卢俊义猛省,喝道:“我时常有心要来拿你这伙强盗,今日特地到此,快教宋江那厮下山投拜!倘或执迷,我片时间教你人人皆死,个个不留!”李逵呵呵大笑道:“员外你今日中了俺的军师妙计,快来坐把交椅!”卢俊义大怒,掿着手中朴刀,来斗李逵,李逵轮起双斧来迎。两个斗不到三合,李逵托地跳出圈子外来,转过身望林子里便走。卢俊义挺着朴刀,随后赶去。李逵在林木丛中东闪西躲。引得卢俊义性发,破一步,抢入林来。李逵飞奔乱松丛中去了。卢俊义赶过林子这边,一个人也不见了。却待回身,只听得松林旁边转出一伙人来,一个人高声大叫:“员外不要走,认的俺么?”卢俊义看时,却是一个胖大和尚,身穿皁直缀,倒提铁禅杖。卢俊义喝道:“你是那里来的和尚!”鲁智深大笑道:“洒家是‘花和尚’鲁智深。今奉军师将令,着俺来迎接员外上山。”卢俊义焦躁,大骂:“秃驴敢如此无礼!”捻手中宝刀,直取那和尚。鲁智深轮起铁禅杖来迎。两个斗不到三合,鲁智深拨开朴刀,回身便走。卢俊义赶将去;正赶之间,喽啰里走出行者武松,抡两口戒刀,直奔将来。卢俊义不赶和尚,来斗武松。又不到三合,武松拔步便走。卢俊义哈哈大笑:“我不赶你。你这厮们何足道哉!”说犹未了,只见山坡下一个人在那里叫道:“卢员外,你如何省得!岂不闻‘人怕落荡,铁怕落炉’?哥哥定下的计策,你待走那里去!”卢俊义喝道:“你这厮是谁!”那人笑道:“小可便是赤发鬼刘唐。”卢俊义骂道:“草贼休走!”挺手中朴刀,直取刘唐,方才斗得三合,刺斜里一个人大叫道:“好汉‘没遮拦’穆弘在此!”当时刘唐、穆弘两个两条朴刀,双斗卢俊义。正斗之间,不到三合,只听的背后脚步响。卢俊义喝声:“着!”刘唐、穆弘跳退数步。卢俊义便转身斗背后的好汉,却是‘扑天雕’李应。三个头领,丁字脚围定,卢俊义全然不慌,越斗越健。正好步斗,只听得山顶上一声锣响,三个头领各自卖个破绽,一齐拔步去了。卢俊义又斗得一身臭汗,不去赶他。再回林子边,来寻车仗人伴时,十辆车子,人伴头口,都不见了。卢俊义便向高阜处,四下里打一望,只见远远地山坡下一伙小喽啰,把车仗头口赶在前面,将李固一干人,连连串串,缚在后面,鸣锣擂鼓,解投松树那边去。

  卢俊义望见,心如火炽,气似烟生,提着朴刀,直赶将去。约莫离山坡不远,只见两筹好汉喝一声道:“那里去!”一个是美髯公朱仝,一个是插翅虎雷横。卢俊义见了,高声骂道:“你这伙草贼,好好把车仗人马还我!”朱仝手捻长须大笑道:“卢员外,你还恁地不晓事?中了俺军师妙计,便肋生双翅,也飞不出去。快来大寨坐把交椅。”卢俊义听了大怒,挺起朴刀,直奔二人。朱仝、雷横各将兵器相迎。斗不到三合,两个回身便走。卢俊义寻思道:“须是赶翻一个,却才讨得车仗。”舍着性命,赶转山坡,两个好汉都不见了。只听得山顶上鼓板吹箫,仰面看时,风刮起那面杏黄旗来,上面绣着“替天行道”四字。转过来打一望,望见红罗销金伞下,盖着宋江,左有吴用,右有公孙胜。一行部从二百余人,一齐声喏道:“员外,别来无恙!”卢俊义见了越怒,指名叫骂山上。吴用劝道:“员外且请息怒。宋公明久慕威名,特令吴某亲诣门墙,迎员外上山,一同替天行道,请休见责。”卢俊义大骂:“无端草贼,怎敢赚我!”宋江背后转过“小李广”花荣,拈弓取箭,看着卢俊义喝道:“卢员外休要逞能,先教你看花荣神箭!”说犹未了,飕地一箭,正中卢俊义头上毡笠儿的红缨。吃了一惊,回身便走。山上鼓声震地,只见“霹雳火”秦明、“豹子头”林冲引一彪军马,摇旗吶喊,从山东边杀出来。又见双鞭将呼延灼、金枪手徐宁也领一彪军马,摇旗吶喊,从山西边杀出来,吓得卢俊义走投没路。看看天色将晚,脚又疼,肚又饥,正是慌不择路,望山僻小径只顾走。约莫黄昏时分,烟迷远水,雾锁深山,星月微明,不分丛莽。正走之间,不到天尽头,须到地尽处,看看走到鸭嘴滩头,只一望时,都见满目芦花,茫茫烟水。卢俊义看见,仰天长叹道:“是我不听好人言,今日果有恓惶事。”

  正烦恼间,只见芦苇里面一个渔人,摇着一只小船出来。那渔人倚定小船叫道:“客官好大胆!这是梁山泊出没的去处,半夜三更,怎地来到这里!”卢俊义道:“便是我迷踪失路,寻不着宿头,你救我则个!”渔人道:“此间大宽转有一个市井,却用走三十余里向开路程,更兼路杂,最是难认。若是水路去时,只有三五里远近。你舍得十贯钱与我,我便把船载你过去。”卢俊义道:“你若渡得我过去,寻得市井客店,我多与你些银两。”那渔人摇船傍岸,扶卢俊义下船,把铁篙撑开。约行三五里水面,只听得前面芦苇丛中橹声响,一只小船飞也似来,船上有两个人,前面一个,赤条条地拿着一条水篙,后面那个摇着橹。前面的人横定篙,口里唱着山歌道:

  生来不会读诗书,且就梁山泊里居。

  准备窝弓射猛虎,安排香饵钓鳌鱼。

  卢俊义听得,吃了一惊,不敢做声。又听得右边芦苇丛中,也是两个人,摇一只小船出来。后面的摇着橹,有咿哑之声。前面横定篙,口里也唱山歌道:

  乾坤生我泼皮身,赋性从来耍杀人。

  万两黄金浑不爱,一心要捉玉麒麟。

  卢俊义听了,只叫得苦。只见当中一只小船,飞也似摇将来,船头上立着一个人,倒提铁钻木篙,口里亦唱着山歌道:

  芦花丛里一扁舟,俊杰俄从此地游。

  义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难可无忧。

歌罢,三只船一齐唱喏。中间是阮小二,左边是阮小五,右边是阮小七。那三只小船,一齐撞将来。卢俊义听了,心内转惊,自想又不识水性,连声便叫渔人:“快与我拢船近岸!”那渔人哈哈大笑,对卢俊义说道:“上是青天,下是绿水。我生在浔阳江,来上梁山泊,三更不改名,四更不改姓,绰号混江龙李俊的便是!员外若还不肯降时,枉送了你性命!”卢俊义大惊,喝一声说道:“不是你,便是我!”拿着朴刀,望李俊心窝里搠将来,李俊见朴刀搠将来,拿定棹牌,一个背抛筋斗,扑通的翻下水去了,那只船滴溜溜在水面上转,朴刀又搠将下水去了。只见船尾一个人从水底下钻出来,叫一声,乃是“浪里白条”张顺,把手挟住船梢,脚踏水浪,把船只一侧,船底朝天,英雄落水。正是铺排打凤牢龙计,坑陷惊天动地人。毕竟卢俊义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二回 放冷箭燕青救主 劫法场石秀跳楼

  话说这卢俊义虽是了得,却不会水,被“浪里白条”张顺排翻了船,倒撞下水去。张顺却在水底下拦腰抱住,又钻过对岸来,抢了朴刀。张顺把卢俊义直奔岸边来。早点起火把,有五六十人在那里等,接上岸来,团团围住,解了腰刀,尽脱下湿衣服,便要将索绑缚。只见“神行太保”戴宗传令,高叫将来:“不得伤犯了卢员外贵体!”随即差人将一包袱锦衣绣袄与卢俊义穿着。八个小喽啰,抬过一乘轿来,扶卢员外上轿便行。只见远远地,早有二三十对红纱灯笼,照着一簇人马,动着鼓乐,前来迎接。为头宋江、吴用、公孙胜,后面都是众头领,一齐下马。卢俊义慌忙下轿。宋江先跪,后面众头领排排地都跪下。卢俊义亦跪下还礼道:“既被擒捉,愿求早死!”宋江大笑,说道:“且请员外上轿。”众人一齐上马,动着鼓乐,迎上三关,直到忠义堂前下马。请卢俊义到厅上,明晃晃地点着灯烛。宋江向前陪话道:“小可久闻员外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幸得拜识,大慰平生。却才众兄弟甚是冒渎,万乞恕罪。”吴用上前说道:“昨奉兄长之命,特令吴某亲诣门墙,以卖卦为由,赚员外上山,共聚大义,一同替天行道。”宋江便请卢员外坐第一把交椅。卢俊义答礼道:“不才无识无能,误犯虎威,万死尚轻,何故相戏?”宋江陪笑道:“怎敢相戏。实慕员外威德,如饥如渴。万望不弃鄙处,为山寨之主,早晚共听严命。”卢俊义回说:“宁就死亡,实难从命。”吴用道:“来日却又商议。”当时置备酒食管待。卢俊义无计奈何,只得饮了几杯,小喽啰请去后堂歇了。

  次日,宋江杀羊宰马,大排筵宴,请出卢员外来赴席,再三再四,谦让在中间里坐了。酒至数巡,宋江起身把盏,陪话道:“夜来甚是冲撞,幸望宽恕。虽然山寨窄小,不堪歇马,员外可看‘忠义’二字之面,宋江情愿让位,休得推却。”卢俊义答道:“头领差矣!小可身无罪累,颇有些少家私。生为大宋人,死为大宋鬼,宁死实难听从。”吴用并众头领一个个说,卢俊义越不肯落草。吴用道:“员外既然不肯,难道逼勒?只留得员外身,留不得员外心。只是众弟兄难得员外到此,既然不肯入伙,且请小寨略住数日,却送还宅。”卢俊义道:“小可在此不妨,只恐家中老小,不知这般的消息。”吴用道:“这事容易,先教李固送了车仗回去,员外迟去几日,却何妨?”吴用问道:“李都管,你的车仗货物都有么?”李固应道:“一些儿不少。”宋江叫取两个大银把与李固,两个小银打发当直的,那十个车脚,共与他白银十两。众人拜谢。卢俊义分付李固道:“我的苦,你都知了。你回家中,说与娘子不要忧心。我过三五日便回也。”李固只要脱身,满口应说:“但不妨事。”辞了便下忠义堂去。吴用随即便起身说道:“员外宽心少坐,小生发送李都管下山,便来也。”

  吴用只推发送李固,却先到金沙滩等候。少刻,李固和两个当直的,并车仗、头口、人伴都下山来。吴用将引五百小喽啰围在两边,坐在柳阴树下,便唤李固近前说道:“你的主人,已和我们商议定了,今坐第二把交椅。此乃未曾上山时,预先写下四句反诗在家里壁上。我教你们知道,壁上二十八个字,每一句包着一个字。‘芦花荡里一扁舟’,包个‘卢’字;‘俊杰那能此地游’,包个‘俊’字;‘义士手提三尺剑’,包个‘义’字;‘反时须斩逆臣头’,包个‘反’字。这四句诗,包藏‘卢俊义反’四字。今日上山,你们怎知?本待把你众人杀了,显得我梁山泊行短。今日放你们星夜自回去,休想望你主人回来!”李固等只顾下拜。吴用教把船送过渡口。一行人上路,奔回北京。正是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更不回。

  话分两处。不说李固等归家,且说吴用回到忠义堂上,再入酒席,用巧言说诱卢俊义,筵会直到二更方散。次日,山寨里再排筵会庆贺,卢俊义说道:“感承众头领好意相留,只是小可度日如年,今日告辞。”宋江道:“小可不才,幸识员外,来日宋江体已聊备小酌,对面论心一会,勿请推却。”又过了一日。明日宋江请,后日吴用请,大后日公孙胜请。话休絮繁,三十余个上厅头领,每日轮一个做筵席。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早过一月有余。卢俊义寻思,又要告别。宋江道:“非是不留员外,争奈急急要回。来日忠义堂上,安排薄酒送行。”

  次日,宋江又梯己送路,只见众头领都道:“俺哥哥敬员外十分,俺等众人当敬员外十二分!偏我哥哥筵席便吃,‘砖儿何厚,瓦儿何薄!’”李逵在内大叫道:“我舍着一条性命,直往北京请得你来,却不吃我弟兄们筵席,我和你眉尾相结,性命相扑!”吴学究大笑道:“不曾见这般请客的,甚是粗卤。员外休怪,见他众人薄意,再住几时。”不觉又过了四五日,卢俊义坚意要行。只见神机军师朱武,将引一班头领,直到忠义堂上开话道:“我等虽是以次弟兄,也曾与哥哥出气力,偏他们酒中藏着毒药?卢员外若是见怪,不肯吃我们的,我自不妨,只怕小兄弟们做出事来,悔之晚矣。”吴用起身便道:“你们都不要烦恼,我与你央及员外,再住几时,有何不可。常言道:‘将酒劝人,终无恶意。’”卢俊义抑众人不过,只得又住了几日。──前后却好三五十日。自离北京,是五月的话,不觉在梁山泊早过了两个多月。但见:

  金风淅淅,玉露泠泠,又早是中秋节近。

  卢俊义思想归期,对宋江诉说。宋江见卢俊义思归苦切,便道:“这个容易,来日金沙滩送别。”卢俊义大喜。有诗为证:

  一别家山岁月赊,寸心无日不思家。

  此身恨不生双翼,欲借天风过水涯。

  次日,还把旧时衣裳刀棒送还员外,一行众头领都送下山。宋江把一盘金银相送。卢俊义推道:“非是卢某说口,金帛钱财,家中颇有,但得到北京盘缠足矣。赐与之物,决不敢受。”宋江等众头领直送过金沙滩,作别自回,不在话下。

  不说宋江回寨,只说卢俊义拽开脚步,星夜奔波,行了旬日,到得北京。日已薄暮,赶不入城,就在店中歇了一夜。次日早晨,卢俊义离了村店,飞奔入城。尚有一里多路,只见一人头巾破碎,衣裳蓝褛,看着卢俊义纳头便拜。卢俊义抬眼看时,却是“浪子”燕青,便问:“小乙,你怎地这般模样?”燕青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卢俊义转过土墙侧首,细问缘故。燕青说道:“自从主人去后,不过半月,李固回来,对娘子说道:‘主人归顺了梁山泊宋江,坐了第二把交椅。’当时便去官司首告了。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嗔怪燕青违拗,将我赶逐出门。将一应衣服尽行夺了,赶出城外。更兼分付一应亲戚相识,但有人安着燕青在家歇的,他便舍半个家私和他打官司,因此无人敢着小乙。在城中安不得身,只得来城外求乞度日,权在庵内安身。正要往梁山泊寻见主人,又不敢造次。若主人果自泊里来,可听小乙言语,再回梁山泊去,别做个商议。若入城中,必中圈套。”卢俊义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燕青又道:“主人脑后无眼,怎知就里?主人平昔只顾打熬气力,不亲女色。娘子旧日和李固原有私情,今日推门相就,做了夫妻。主人若去,必遭毒手!”卢俊义大怒,喝骂燕青道:“我家五代在北京住,谁不识得?量李固有几颗头,敢做恁般勾当?莫不是你做出歹事来,今日倒来反说!我到家中问出虚实,必不和你干休!”燕青痛哭,拜倒地下,拖住主人衣服。卢俊义一脚踢倒燕青,大踏步便入城来。

  奔到城内,径入家中,只见大小主管都吃一惊。李固慌忙前来迎接,请到堂上,纳头便拜。卢俊义便问:“燕青安在?”李固答道:“主人且休问端的,一言难尽!只怕发怒,待歇息定了却说。”贾氏从屏风后哭将出来。卢俊义说道:“娘子休哭,且说燕小乙怎地来。”贾氏道:“丈夫且休问,慢慢地却说。”卢俊义心中疑虑,定死要问燕青来历。李固便道:“主人且请换了衣服,吃了早膳,那时诉说不迟。”一边安排饭食与卢员外吃。方才举箸,只听得前门后门喊声齐起,二三百个做公的抢将入来。卢俊义惊得呆了,就被做公的绑了,一步一棍,直打到留守回来。其时梁中书正坐公厅。左右两行,排列狼虎一般公人七八十个,把卢俊义拿到当面。贾氏和李固也跪在侧边。厅上梁中书大喝道:“你这厮是北京本处百姓良民,如何却去投降梁山泊落草,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倒来里勾外连,要打北京!今被擒来,有何理说!”卢俊义道:“小人一时愚蠢,被梁山泊吴用假做卖卦先生来家,口出讹言,煽惑良心,掇赚到梁山泊,软监了两个多月。今日幸得脱身归家,并无歹意,望恩相明镜。”梁中书喝道:“如何说得过!你在梁山泊中,若不通情,如何住了许多时!现放着你的妻子并李固告状出首,怎地是虚?”李固道:“主人既到这里,招伏了罢。家中壁上现写下藏头反诗,便是老大的证见,不必多说。”贾氏道:“不是我们要害你,只怕你连累我。常言道:‘一人造反,九族全诛!’”卢俊义跪在厅下,叫起屈来。李固道:“主人不必叫屈,是真难灭,是假易除。早早招了,免致吃苦。”贾氏道“丈夫,虚事难入公门,实事难以抵对。你若做出事来,送了我的性命。不奈有情皮肉,无情杖子。你便招了,也只吃得有数的官司。”李固上下都使了钱,张孔目厅上禀说道:“这个顽皮赖骨,不打如何肯招!”梁中书道:“说的是!”喝叫一声:“打!”左右公人把卢俊义捆翻在地,不由分说,打的皮开肉绽,鲜血迸流,昏晕去了三四次。卢俊义打熬不过,仰天叹曰:“是我命中合当横死,我今屈招了罢!”张孔目当下取了招状,讨一面一百斤死囚枷钉了,押去大牢里监禁。府前府后看的人,都不忍见。当日推入牢门,吃了三十杀威棒,押到庭心内,跪在面前。狱子炕上坐着。

  那个两院押牢节级,带管刽子,把手指道:“你认的我么?”卢俊义看了,不敢则声。那人是谁,有诗为证:

  两院押牢称蔡福,堂堂仪表气凌云。

  腰间紧系青鸾带,头上高悬垫角巾。

  行刑问事人倾胆,使索施枷鬼断魂。

  满郡夸称铁臂膊,杀人到处显精神。

  这两院押狱兼充行刑刽子姓蔡名福,北京土居人氏。因为他手段高强,人呼他为铁臂膊。旁边立着一个嫡亲兄弟,叫做蔡庆,有诗为证:

  押狱丛中称蔡庆,眉浓眼大性刚强。

  茜红衫上描鸂鷘,茶褐衣中绣木香。

  曲曲领沿深染皁,飘飘博带浅涂黄。

  金环灿烂头巾小,一朵花枝插鬓旁。

  这个小押狱蔡庆,生来爱带一枝花,河北人顺口,都叫他做“一枝花”蔡庆。那人拄着一条水火棍,立在哥哥侧边。蔡福道:“你且把这个死囚带在那一间牢里,我家去走一遭便来。”蔡庆把卢俊义自带去了。

  蔡福起身,出离牢门来,只见司前墙下转过一个人来,手里提个饭罐,面带忧容。蔡福认的是“浪子”燕青。蔡福问道:“燕小乙哥,你做甚么?”燕青跪在地下,擎着两行眼泪告道:“节级哥哥,可怜见小人的主人卢员外吃屈官司,又无送饭的钱财!小人城外叫化得这半罐子饭权与主人充饥。节级哥哥怎地做个方便。”说罢,泪如雨下,拜倒在地。蔡福道:“我知此事,你自去送饭把与他吃。”燕青拜谢了,自进牢里去送饭。

  蔡福转过州桥来,只见一个茶博士叫住唱喏道:“节级,有个客人在小人茶房内楼上,专等节级说话。”蔡福来到楼上看时,却是主管李固。各施礼罢,蔡福道:“主管有何见教?”李固道:“奸不厮瞒,俏不厮欺,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肚里。今夜晚间,只要光前绝后。无甚孝顺,五十两蒜条金在此,送与节级。厅上官吏,小人自去打点。”蔡福笑道:“你不见正厅戒石上刻着‘下民易虐,上苍难欺’。你那瞒心昧己勾当,怕我不知!你又占了他家私,谋了他老婆,如今把五十两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性命。日后提刑官下马,我吃不的这等官司。”李固道:“只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蔡福道:“李固,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北京有名恁地一个卢员外,只值得这一百两金子?你若要我倒地他,不是我诈你,只把五百两金子与我。”李固便道:“金子有在这里,便都送与节级,只要今夜晚些成事。”蔡福收了金子,藏在身边,起身道:“明日早来扛尸。”李固拜谢,欢喜去了。

  蔡福回到家里,却才进门,只见一人揭起芦帘,随即入来,那人叫声:“蔡节级相见。”蔡福看时,但见那一个人生得十分标致,且是打扮得整齐,身穿鸦翅青团领,腰系羊脂玉闹妆,头带鵔舣冠,足蹑珍珠履。那人进得门,看着蔡福便拜。蔡福慌忙答礼,便问道:“官人高姓?有何见教?”那人道:“可借里面说话。”蔡福便请入来一个商议合里,分宾坐下。那人开话道:“节级休要吃惊。在下便是沧州横海郡人氏,姓柴,名进,大周皇帝嫡派子孙,绰号‘小旋风’的便是。只因好义疏财,结识天下好汉,不幸犯罪,流落梁山泊。今奉宋公明哥哥将令差遣前来,打听卢员外消息。谁知被赃官污吏、淫妇奸夫通情陷害,监在死囚牢里,一命悬丝,尽在足下之手。不避生死,特来到宅告知,如是留得卢员外性命在世,佛眼相看,不忘大德。但有半米儿差错,兵临城下,将至濠边,无贤无愚,无老无幼,打破城池,尽皆斩首!久闻足下是个仗义全忠的好汉,无物相送,今将一千两黄金薄礼在此。倘若要捉柴进,就此便请绳索,誓不皱眉。”蔡福听罢,吓得一身冷汗,半晌答应不的。柴进起身道:“好汉做事,休要踌躇,便请一决。”蔡福道:“且请壮士回步,小人自有措置。”柴进便拜道:“既蒙语诺,当报大恩。”出门唤个从人,取出黄金,递与蔡福,唱个喏便走。外面从人,乃是“神行太保”戴宗,又是一个不会走的!

  蔡福得了这个消息,摆拨不下。思量半晌,回到牢中,把上项的事,却对兄弟说了一遍。蔡庆道:“哥哥生平最会断决,量这些小事,有何难哉?常言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既然有一千两金子在此,我和你替他上下使用。梁中书、张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赌赂,必然周全卢俊义性命。葫芦提配将出去,救得救不得,自有他梁山泊好汉,俺们干的事便了也。”蔡福道:“兄弟这一论,正合我意。你且把卢员外安顿好处,早晚把些好酒食将息他,传个消息与他。”蔡福、蔡庆两个商议定了,暗地里把金子买上告下,关节已定。

  次日,李固不见动静,前来蔡福家催并。蔡庆回说:“我们正要下手结果他,中书相公不肯,已有人分付,要留他性命。你自去上面使用,嘱付下来,我这里何难?”李固随即又央人去上面使用。中间过钱人去嘱托,梁中书道:“这是押牢节级的勾当,难道教我下手?过一两日,教他自死。”两下里厮推,张孔目已得了金子,只管把文案拖延了日期。

  蔡福就里又打关节,教及早发落。张孔目将了文案来禀。梁中书道:“这事如何决断?”张孔目道:“小吏看来,卢俊义虽有原告,却无实迹。虽是在梁山泊住了许多时,这个是扶同诖误,难问真犯。脊杖四十,刺配三千里,不知相公意下如何?”梁中书道:“孔目见得极明,正与下官相合。”随唤蔡福牢中取出卢俊义来,就当厅除了长枷,读了招状文案,决了四十脊杖,换一具二十斤铁叶盘头枷,就厅前钉了,便差董超、薛霸管押前去,直配沙门岛。原来这董超、薛霸自从开封府做公人,押解林冲去沧州路上害不得林冲,回来被高太尉寻事,刺配北京。梁中书因见他两个能干,就留在留守司勾当。今日又差他两个监押卢俊义。

  当下董超、薛霸领了公文,带了卢员外,离了州衙,把卢俊义监在使臣房里,各自归家,收拾行李包裹,即便起程。诗曰:

  不亲女色丈夫身,为甚离家忆内人?

  谁料室中狮子吼,却能断送“玉麒麟”!

  且说李固得知,只叫得苦。便叫人来请两个防送公人说话。董超,薛霸到得那里酒店内,李固接着,请至阁儿里坐下,一面铺排酒食管待。三杯酒罢,李固开言说道:“实不相瞒,卢员外是我雠家。如今配去沙门岛,路途遥远,他又没一文,教你两个空费了盘缠。急待回来,也得三四个月。我没甚的相送,两锭大银,权为压手。多只两程,少无数里,就僻静去处结果了他性命,揭取脸上金印回来表证,教我知道,每人再送五十两蒜条金与你。你们只动得一张文书,留守司房里,我自理会。”董超、薛霸两两相觑,沉吟了半晌。见了两个大银,如何不起贪心。董超道:“只怕行不得。”薛霸便道:“哥哥,这李官人也是个好男子,我们也把这件事结识了他。若有急难之处,要他照管。”李固道:“我不是忘恩失义的人,慢慢地报答你两个。”

  董超、薛霸收了银子,相别归家,收拾包裹,连夜起身。卢俊义道:“小人今日受刑,杖疮疼痛,容在明日上路。”薛霸骂道:“你便闭了鸟嘴!老爷自晦气,撞着你这穷神!沙门岛往回六千里有余,费多少盘缠!你又没一文,教我们如何布摆!”卢俊义诉道:“念小人负屈含冤,上下看觑则个。”董超骂道:“你这财主们闲常一毛不拔,今日天开眼,报应得快!你不要怨怅,我们相帮你走。”卢俊义忍气吞声,只得走动。行出东门,董超、薛霸把衣包雨伞都挂在卢员外枷头上。卢员外一生财主,今做了囚人,无计奈何。那堪又值晚秋天气,纷纷黄叶坠,对对塞鸿飞,忧闷之中,只听的横笛之声。正是:

  谁家玉笛弄秋清,撩乱无端恼客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

  两个公人,一路上做好做恶,管押了行。看看天色傍晚,约行了十四五里,前面一个村镇,寻觅客店安歇。当时小二哥引到后面房里,安放了包裹,薛霸说道:“老爷们苦杀是个公人,那里倒来伏侍罪人。你若要饭吃,快去烧火!”卢俊义只得带着枷,来到厨下,问小二哥讨了个草柴,缚做一块,来灶前烧火。小二哥替他淘米做饭,洗刷碗盏。卢俊义是财主出身,这般事却不会做。草柴火把又湿,又烧不着,一齐灭了,甫能尽力一吹,被灰瞇了眼睛。董超又喃喃讷讷地骂。做得饭熟,两个都盛去了,卢俊义并不敢讨吃。两个自吃了一回,剩下些残汤冷饭,与卢俊义吃了。薛霸又不住声骂了一回。吃了晚饭,又叫卢俊义去烧脚汤。等得汤滚,卢俊义方敢去房里坐地。两个自洗了脚。掇一盆百煎滚汤,赚卢俊义洗脚。方才脱得草鞋,被薛霸扯两条腿,纳在滚汤里,大痛难禁。薛霸道:“老爷伏侍你,颠倒做嘴脸!”两个公人自去炕上睡了。把一条铁索,将卢员外锁在房门背后,声唤到四更,两个公人起来,叫小二哥做饭。自吃饱了,收拾包裹要行。卢俊义看脚时,都是潦浆泡,点地不得。

  当日秋雨纷纷,路上又滑。卢俊义一步一攧。薛霸拿起水火棍,拦腰便打。董超假意去劝,一路上埋冤叫苦。离了村店,约行了十余里,到一座大林,卢俊义道:“小人其实捱不动了,可怜见权歇一歇!”两个公人带入林子来,正是东方渐明,未有人行。薛霸道:“我两个起得早了,好生困倦,欲要就林子里睡一睡,只怕你走了。”卢俊义道:“小人插翅也飞不去。”薛霸道:“莫要着你道儿,且等老爷缚一缚。”腰间解下麻索来,兜住卢俊义肚皮,去那松树上只一勒,反拽过脚来,绑在树上。薛霸对董超道:“大哥,你去林子外立着,若有人来撞着,咳嗽为号。”董超道:“兄弟,放手快些个。”薛霸道:“你放心去看着外面。”说罢,拿起水火棍,看着卢员外道:“你休怪我两个,你家主管李固,教我们路上结果你。便到沙门岛,也是死。不如及早打发了你!阴司地府,不要怨我们。明年今日,是你周年。”卢俊义听了,泪如雨下,低头受死。薛霸两只手拿起水火棍,望着卢员外脑门上劈将下来。董超在外面,只听得一声扑地响,慌忙走入林子里来看时,卢员外依旧缚在树上,薛霸倒仰卧树下,水火棍撇在一边。董超道:“却又作怪!莫不是他使的力猛,倒吃一交?”仰着脸四下里看时,不见动静。薛霸口里出血,心窝里露出三四寸长一枝小小箭杆。却待要叫,只见东北角树上坐着一个人,听的叫声:“着!”撒手响处,董超脖项上早中了一箭,两脚蹬空,扑地也倒了。

  那人托地从树上跳将下来,拔出解腕尖刀,割断绳索,劈碎盘头枷,就树边抱住卢员外,放声大哭。卢俊义开眼看时,认得是“浪子”燕青,叫道:“小乙,莫不是魂魄和你相见么?”燕青道:“小乙直从留守司前跟定这厮两个。见他把主人监在使臣房里,又见李固请去说话,小乙疑猜这厮们要害主人,连夜直跟出城来。主人在村店里时,小乙伏侍在外头,比及五更里起来,小乙先在这里等候。想这厮们必来这林子里下手。被我两弩箭结果了他两个,主人见么?”这“浪子”燕青那把弩弓,三枝快箭,端的是百发百中。怎见得弩箭好处:

  弩桩劲裁乌木,山根对嵌红牙。拨手轻衬水晶,弦索半抽金线。背缠锦袋,弯弯如秋月未圆;稳放雕翎,急急似流星飞迸。

  卢俊义道:“虽是你强救了我性命,却射死这两个公人,这罪越添得重了,待走那里去的是?”燕青道:“当初都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时,别无去处。”卢俊义道:“只是我杖疮发作,脚皮破损,点地不得。”燕青道:“事不宜迟,我背着主人去。”便去公人身边,搜出银两,带着弩弓,插了腰刀,拿了水火棍,背着卢俊义,一直望东边行走。不到十数里,早驮不动,见一个小小村店,入到里面,寻房安下;买些酒肉,权且充饥。两个暂时安歇这里。

  却说过往人看见林子里射死两个公人在彼,近处社长报与里正得知,却来大名府里首告。随即差官下来检验,却是留守司公人董超、薛霸。回复梁中书,着落大名府缉捕观察,限了日期,要捉凶身。做公的人都来看了:“论这弩箭,眼见得是‘浪子’燕青的。事不宜迟,一二百做公的分头去,一到处贴了告示,说那两个模样,晓谕远近村坊道店,市镇人家,挨捕捉拿。却说卢俊义正在村店房中将息杖疮,又走不动,只得在那里且住。店小二听得有杀人公事,村坊里排头说来,画两个模样。小二见了,连忙去报本处社长:“我店里有两个人,好生脚叉,不知是也不是。”社长转报做公的去了。

  却说燕青为无下饭,拿了弩子,去近边处寻几个虫蚁吃;却待回来,只听得满村里发喊。燕青躲在树林里张时,看见一二百做公的,枪刀围定,把卢俊义缚在车子上,推将过去。燕青要抢出去救时,又无军器,只叫得苦。寻思道:“若不去梁山泊报与宋公明得知,叫他来救,却不是我误了主人性命?”

  当时取路,行了半夜,肚里又饥,身边又没一文。走到一个土冈子上,丛丛杂杂,有些树木,就林子里睡到天明。心中忧闷,只听得树枝上喜雀咶咶噪噪,寻思道:“若是射得下来,村坊人家讨些水,煮瀑得熟,也得充饥。”走出林子外,抬头看时,那喜雀朝着燕青噪。燕青轻轻取出弩弓,暗暗问天买卦,望空祈祷,说道:“燕青只有这一只箭了。若是救的主人性命,箭到处,灵雀坠空;若是主人命运合休,箭到,灵雀飞去。”搭上箭,叫声:“如意子,不要误我!”弩子响处,正中喜雀后尾,带了那枝箭,直飞下冈子去。燕青大踏步赶下冈子去,不见了喜雀。正寻之间,只见两个人从前面走来。怎生打扮?但见:

  前头的,带顶猪嘴头巾,脑后两个金裹银环,上穿香皁罗衫,腰系销金搭膊,穿半膝软袜麻鞋,提一条齐眉棍棒。后面的,白范阳遮尘笠子,茶褐攒线袖衫。腰系绯红缠袋,脚穿踢土皮鞋,背了衣包,提条短棒,跨口腰刀。

  这两个来的人,正和燕青打个肩厮拍。燕青转回身,看了这两个,寻思道:“我正没盘缠,何不两拳打倒两个;夺了包裹,却好上梁山泊。”揣了弩弓,抽身回来。这两个低着头只顾走。燕青赶上,把后面带毡笠儿的后心一拳,扑地打倒;却待拽拳再打那前面的,反被那汉子手起棒落,正中燕青左腿,打翻在地。后面那汉子爬将起来,踏住燕青,掣出腰刀,劈面门便剁。燕青大叫道:“好汉,我死不妨,却谁为主人报信!”那汉便不下刀,收住了手,提起燕青问道:“你这厮报甚么音信?”燕青道:“你问我待怎地?”那前面的好汉把燕青手一拖,却露出手腕上花绣,慌忙问道:“你不是卢员外家甚么‘浪子’燕青?”燕青想道:“左右是死,索性说了,教他捉去,和主人阴魂做一处!”便道:“我正是卢员外家‘浪子’燕青。今要上梁山泊报信,教宋公明救我主人则个。”二人见说,呵呵大笑,说道:“早是不杀了你,原来正是燕小乙哥!你认得我两个么?”穿皁的不是别人,梁山泊头领“病关索”杨雄,后面的便是“拚命三郎”石秀。杨雄道:“我两个今奉哥哥将令,差往北京,打听卢员外消息。军师与戴院长亦随后下山,专候通报。”燕青听得是杨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对两个说了。杨雄道:“既是如此说时,我和燕青上山寨,报知哥哥,别做个道理。你可自去北京,打听消息,便来回报。”石秀道:“最好。”便把包裹与燕青背了,跟着杨雄,连夜上梁山泊来。见了宋江,燕青把上项事备细说了一遍。宋江大惊,便会众头领商议良策。

  且说石秀只带自己随身衣服,来到北京城外,天色已晚,入不得城,就城外歇了一宿。次日早饭罢,入得城来,但见人人嗟叹,个个伤情。石秀心疑。来到市心里,只见人家闭户关门,石秀问市户人家时,只见一个老丈回言道:“客人,你不知我这北京有个卢员外,等地财主。因被梁山泊贼人掳掠前去,逃得回来,倒吃了一场屈官司,迭配去沙门岛,又不知怎地路上坏了两个公人。昨夜拿来,今日午时三刻,解来这里市曹上斩他,客人可看一看。”

  石秀听罢,走来市曹上看时,十字路口,是个酒楼,石秀便来酒楼上,临街占个阁儿坐了。酒保前来问道:“客官,还是请人,只是独自酌杯?”石秀睁着怪眼说道:“大碗酒,大块肉,只顾卖来,问甚么鸟!”酒保倒吃了一惊。打两角酒,切一大盘牛肉将来。石秀大碗大块,吃了一回。坐不多时,只听得楼下街上热闹,石秀便去楼窗外看时,只见家家闭户,铺铺关门。酒保上楼来道:“客官醉也?楼下出公事,快算了酒钱,别处去回避!”石秀道:“我怕甚么鸟!你快走下去,莫要讨老爷打!”酒保不敢做声,下楼去了。不多时,只见街上锣鼓喧天价来。但见:

  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皁纛旗招展如云,柳叶枪交加似雪。犯由牌前引,白混棍后随。押牢节级狰狞,仗刃公人猛勇。高头马上,监斩官胜似活阎罗;刀剑林中,掌法吏犹如追命鬼。可怜十字街心里,要杀含冤负屈人!

  石秀在楼窗外看时,十字路口,周回围住法场,十数对刀棒刽子,前排后拥,把卢俊义绑押到楼前跪下。铁臂膊蔡福拿着法刀;“一枝花”蔡庆扶着枷梢,说道:“卢员外,你自精细看,不是我弟兄两个救你不的,事做拙了。前面五圣堂里,我已安排下你的坐位了,你可一魂去那里领受。”说罢,人丛里一声叫道:“午时三刻到了!”一边开枷,蔡庆早拿住了头,蔡福早掣出法刀在手。当案孔目高声读罢犯由牌,众人齐和一声。楼上石秀,只就那一声和里,掣着腰刀在手,应声大叫:“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蔡福、蔡庆撇了卢员外,扯了绳索先走。石秀从楼上跳将下来,手举钢刀,杀人似砍瓜切菜,走不迭的,杀翻十数个;一只手拖住卢俊义,投南便走。

  原来这石秀不认得北京的路,更兼卢员外惊得呆了,越走不动。梁中书听得报来大惊,便点帐前头目,引了人马,分头去把城四门关上;差前后做公的,合将拢来。随你好汉英雄,怎出高城峻垒?正是分开陆地无牙爪,飞上青天欠羽毛。毕竟卢员外同石秀当下怎地脱身,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三回 宋江兵打北京城 关胜议取梁山泊

  话说当时石秀和卢俊义两个在城内走投没路,四下里人马合来,众做公的把挠钩搭住,套索绊翻。可怜悍勇英雄,方信寡不敌众。两个当下尽被捉了,解到梁中书面前,叫押过劫法场的贼来。石秀押在厅下,睁圆怪眼,高声大骂:“你这败坏国家害百姓的贼,我听着哥哥将令,早晚便引军来,打你城子,踏为平地,把你砍做三截!先教老爷来和你们说知。”石秀在厅前千贼万贼价骂,厅上众人都諕呆了。梁中书听了,沉吟半晌,叫取大枷来,且把二人枷了,监放死囚牢里,分付蔡福在意看管,休教有失。蔡福要结识梁山泊好汉,把他两个做一处牢里关着,每日好酒好肉与他两个吃。因此不曾吃苦,倒将养得好了。却说梁中书唤本州岛新任王太守当厅发落,就城中计点被伤人数。杀死的有七八十个,跌伤头面、磕损皮肤、撞折腿脚者,不计其数。报名在官,梁中书支给官钱,医治烧化了当。次日,城里城外报说将来:“收得梁山泊没头帖子数十张,不敢隐瞒,只得呈上。”梁中书看了,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帖子上写道:

  梁山泊义士宋江,仰示大名府,布告天下:今为大宋朝滥官当道,污吏专权,殴死良民,涂炭万姓。北京卢俊义乃豪杰之士,今者启请上山,一同替天行道。如何妄徇奸贿,杀害善良!特令石秀先来报知,不期俱被擒捉。如是存得二人性命,献出淫妇奸夫,吾无侵扰。倘若故伤羽翼,屈坏股肱,便当拔寨兴师,同心雪恨,大兵到处,玉石俱焚。剿除奸诈,殄灭愚顽。天地咸扶,鬼神共佑。谈笑入城,并无轻恕。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好义良民,清慎官吏,切勿惊惶,各安职业。谕众知悉。

  当时梁中书看了没头告示,便唤王太守到来商议:“此事如何剖决?”王太守是个善懦之人,听得说了这话,便禀梁中书道:“梁山泊这一伙,朝廷几次尚且收捕他不得,何况我这里一郡之力?倘若这亡命之徒引兵到来,朝廷救兵不迭,那时悔之晚矣!若论小官愚意:且姑存此二人性命,一面写表申奏朝廷;二即奉书呈上蔡太师恩相知道;三者可教本处军马出城下寨,堤备不虞。如此,可保北京无事,军民不伤。若将这两个一时杀坏,诚恐寇兵临城,一者无兵解救,二者朝廷见怪,三乃百姓惊慌,城中扰乱,深为未便。”梁中书听了道:“知府言之极当。”先唤押牢节级蔡福来,便道:“这两个贼徒,非同小可。你若是拘束得紧,诚恐丧命;若教你宽松,又怕他走了。你弟兄两个,早早晚晚,可紧可慢,在意坚固管候发落,休得时刻怠慢。”蔡福听了,心中暗喜:“如此发放,正中下怀。”领了钩旨,自去牢中安慰他两个,不在话下。

  只说梁中书便唤兵马都监“大刀”闻达、“天王”李成两个,都到厅前商议。梁中书备说梁山泊没头告示,王太守所言之事。两个都监听罢,李成便道:“量这伙草寇,如何敢擅离巢穴?相公何必有劳神思?李某不才,食禄多矣,无功报德,愿施犬马之劳,统领军卒,离城下寨。草寇不来,别作商议。如若那伙强寇,年衰命尽,擅离巢穴,领众前来,不是小将夸口,定令此贼片甲不回!”梁中书听了大喜,随即取金花绣缎,赏劳二将。两个辞谢,别了梁中书,各回营寨安歇。

  次日,李成升帐,唤大小官军,上帐商议。旁边走过一人,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便是“急先锋”索超,又出头相见。李成传令道:“宋江草寇,早晚临城,要来打俺北京,你可点本部军兵,离城三十五里下寨。我随后却领军来。”索超得了将令,次日点起本部军兵,至三十五里,地名飞虎峪,靠山下了寨栅。次日,李成引领正偏将,离城二十五里,地名槐树坡,下了寨栅。周围密布枪刀,四下深藏鹿角,三面掘下陷坑。众军摩拳擦掌,诸将协力同心,只等梁山泊军马到来,便要建功。

  话分两头。原来这没头帖子,却是吴学究闻得燕青、杨雄报信,又叫戴宗打听得卢员外、石秀都被擒捉,因此虚写告示,向没人处撇下,及桥梁道路上贴放,只要保全卢俊义、石秀二人性命。戴宗回到梁山泊,把上项事备细与众头领说知。宋江听罢大惊,就忠义堂上打鼓集众,大小头领,各依次序而坐。宋江开话对吴学究道:“当初军师好意,启请卢员外上山来聚义,今日不想却教他受苦,又陷了石秀兄弟,当用何计可救?”吴用道:“兄长放心。小生不才,愿献一计,乘此机会,就取北京钱粮,以供山寨之用。明日是个吉辰,请兄长分一半头领,把守山寨,其余尽随我等去打城池。”宋江道:“军师之言极当。”便唤“铁面孔目”裴宣,派拨大小军兵,来日起程。“黑旋风”李逵便道:“我这两把大斧,多时不曾发市,听得打州劫县,他也在厅边欢喜。哥哥拨与我五百小喽啰,抢到北京,把梁中书砍做肉泥,拿住李固和那婆娘碎尸万段。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性命,是我心愿。”宋江道:“兄弟虽然勇猛,这北京非比别处州府,且梁中书又是蔡太师女婿,更兼手下有李成、闻达,都是万夫不当之勇,不可轻敌。”李逵大叫道:“哥哥这般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且看兄弟去如何?若还输了,誓不回山。”吴用道:“既然你要去,便教做先锋,点与五百好汉相随,就充头阵,来日下山。”当晚宋江和吴用商议,拨定了人数。裴宣写了告示,送到各寨,各依拨次施行,不得时刻有误。

  此时秋末冬初天气,征夫容易披挂,战马易得肥满,军卒久不临阵,皆生战斗之心;各恨不平,尽想报仇之念。得蒙差遣,欢天喜地,收拾枪刀,拴束鞍马,摩拳擦掌,时刻下山。第一拨:当先哨路“黑旋风”李逵,部领小喽啰五百。第二拨:“两头蛇”解珍、“双尾蝎”解宝、“毛头星”孔明、“独火星”孔亮,部领小喽啰一千。第三拨:女头领“一丈青”扈三娘、副将“母夜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部领小喽啰一千。第四拨:“扑天雕”李应、副将“九纹龙”史进、“小尉迟”孙新,部领小喽啰一千。中军主将都头领宋江,军师吴用。簇帐头领四员:“小温侯”吕方、“赛仁贵”郭盛、“病尉迟”孙立、“镇三山”黄信。前军头领:“霹雳火”秦明,副将“百胜将”韩滔、“天目将”彭玘。后军头领:“豹子头”林冲,副将“铁笛仙”马麟、“火眼狻猊”邓飞。左军头领:“双鞭”呼延灼,副将“摩云金翅”欧鹏、“锦毛虎”燕顺。右军头领:“小李广”花荣、副将“跳涧虎”陈达、“白花蛇”杨春,并带炮手轰天雷凌振,接应粮草。探听军情头领一员,“神行太保”戴宗。军兵分拨已定,平明各头领依次而行,当日进发。只留下副军师公孙胜,并刘唐、朱仝、穆弘四个头领,统领马步军兵,守把山寨。三关水寨中,自有李俊等守把,不在话下。

  却说索超正在飞虎峪寨中坐地,只见流星报马前来报说:“宋江军马大小人兵不计其数,离寨约有二三十里,将近到来。”索超听的,飞报李成槐树坡寨内。李成听了,一面报马入城,一面自备了战马,直到前寨。索超接着,说了备细。次日五更造饭,平明拔寨都起,前到庾家疃,列成阵势,摆开一万五千人马。李成、索超全副披挂,门旗下勒住战马。平东一望,远远地尘土起处,约有五百余人,飞奔前来。李成鞭梢一指,军健脚踏硬弩,手拽强弓。梁山泊好汉在庾家疃一字儿摆成阵势。只见:

  人人都带茜红巾,个个齐穿绯衲袄。鹭鸶腿紧系脚绷,虎狼腰牢拴裹肚。三股叉直迸寒光,四棱简横拖冷雾。柳叶枪,火尖枪,密布如麻;青铜刀,偃月刀,纷纷似雪。满地红旗飘火焰,半空赤帜耀霞光。

  东阵上只见一员好汉,当前出马,乃是“黑旋风”李逵,手掿双斧,睁圆怪眼,咬碎刚牙,高声大叫:“认得梁山泊好汉‘黑旋风’么?”李成在马上看了,与索超大笑道:“每日只说梁山泊好汉,原来只是这等腌臜草寇,何足为道!先锋,你看么?何不先捉此贼?”索超笑道:“割鸡焉用牛刀,自有战将建功,不必主将挂念。”言未绝,索超马后一员首将,姓王,名定,手捻长枪,引领部下一百马军,飞奔冲将过来。李逵胆勇过人,虽是带甲遮护,怎当马军一冲,当时四下奔走。索超引军直赶过庾家疃来,只见山坡背后,锣鼓喧天,早撞出两彪军马。左有解珍、孔亮,右有孔明、解宝,各领五百小喽啰,冲杀将来。索超见他有接应军马,方才吃惊,不来追赶,勒马便回。李成问道:“如何不拿贼来?”索超道:“赶过山去,正要拿他,原来这厮们倒有接应人马,伏兵齐起,难以下手。”李成道:“这等草寇,何足惧哉!”将引前部军兵,尽数杀过庾家疃来。只见前面摇旗吶喊,擂鼓鸣锣,又是一彪军马。当先一骑马上却是一员女将,结束得十分标致,有念奴娇为证:

  玉雪肌肤,芙蓉模样,有天然标格。金铠辉煌鳞甲动,银渗红啰抹额。玉手纤纤,双持宝刃。恁英雄烜赫,眼溜秋波,万种妖娆堪摘。谩驰宝马当前,霜刃如风,要把官兵斩馘。粉面尘飞,征袍汗湿,杀气腾胸腋。战士消魂,敌人丧胆,女将中间奇特。得胜归来,隐隐笑生双颊。

  且说这扈三娘引军,红旗上金书大字“女将一丈青”,左有顾大嫂,右有孙二娘,引一千余军马,尽是七长八短汉,四山五岳人。李成看了道:“这等军人,作何用处!先锋与我向前迎敌,我却分兵勒捕四下草寇。”索超领了将令,手掿金蘸斧,拍坐下马,杀奔前来。“一丈青”勒马回头,望山凹里便走。李成分开人马,四下里赶杀,正赶之间,只听的喊声震地,雾气遮天,一彪人马,飞也似追来。李成急急退兵十四五里,首尾不能管顾,急退入庾家疃时,左冲出解珍、孔亮,部领人马,赶杀将来;右冲出孔明、解宝,部领人马,又杀到来。三员女将,拨转马头,随后杀来,赶的李成军马四分五落。急待回寨,“黑旋风”李逵当先拦住。李成、索超冲开人马,夺路而去。比及回寨,大折一阵。宋江军马也不追赶,一面收兵暂歇,扎下营寨。

  且说李成、索超慌忙差人入城,报知梁中书,连夜再差闻达速领本部军马,前来助战。李成接着,就槐树坡寨内商议退兵之策。闻达笑道:“疥癞之疾,何足挂意!闻某不才,来日愿决一阵,务要全胜。”当夜商议定了,传令与军士得知,四更造饭,五更披挂,平明进兵。战鼓三通,拔寨都起,前到庾家疃。早见宋江军马,泼风也似价来。但见:

  征云冉冉飞晴空,征尘漠漠迷西东。

  十万貔貅声震地,车厢火炮如雷轰。

  鼙鼓冬冬撼山谷,旌旗猎猎摇天风。

  枪影摇空翻玉蟒,剑光耀日飞苍龙。

  六师鹰扬鬼神泣,三军英勇貅虎同。

  罡星煞曜降凡世,天蓬丁甲离青穹。

  银盔金甲濯冰雪,强弓硬弩真难攻。

  人人只欲尽忠义,擒王斩将非邀功。

  大刀闻达不知量,狂言逞技真雕虫!

  飞虎峪中兵四起,星驰电逐无前锋。

  闭关收拾残戈甲,有如脱兔潜葭蓬。

  当日大刀闻达便教将军马摆开,强弓硬弩,射住阵脚。花腔鼍鼓擂,杂彩绣旗摇。宋江阵中,早已捧出一员大将,红旗银字,大书“霹雳火秦明”。怎生打扮:

  头戴朱红漆笠,身穿绛色袍鲜,连环锁甲兽吞肩。抹绿战靴云嵌,凤翅明盔耀日,狮蛮宝带腰悬。狼牙混棍手中拈,凛凛英雄罕见。

  秦明勒马,厉声高叫:“北京滥官污吏听着!多时要打你这城子,诚恐害了百姓良民。好好将卢俊义、石秀送将过来,淫妇奸夫一同解出,我便退兵罢战,誓不相侵!若是执迷不悟,便教昆冈火起,玉石俱焚,只在目前。有话早说,休得俄延。”说犹未了,闻达大怒,便问首将:“谁与我力擒此贼?”说言未了,脑后铃鸾响处,一员大将当先出马。怎生打扮:

  耀日兜鍪晃晃,连环铁甲重重,团花点翠锦袍红,金带钑成双凤。鹊画弓藏袋内,狼牙箭插壶中。雕鞍稳定五花龙,大斧手中摩弄。

  这个是北京上将,姓索,名超,因为此人性急,人皆呼他为“急先锋”,出到阵前,高声喝道:“你这厮是朝廷命官,国家有何负你?你好人不做,却去落草为贼!我今拿住你时,碎尸万段,死有余辜。”这个秦明,又是一个性急的人,听了这话,正是炉中添炭,火上浇油,拍马向前,抡狼牙棍直奔将来。索超纵马,直挺秦明。二匹劣马相交,两般军器并举,众军吶喊。斗过二十余合,不分胜败。宋江军中先锋队里转过韩滔,就马上拈弓搭箭,觑的索超较亲,飕地只一箭,正中索超左臂,撇了大斧,回马望本阵便走。宋江鞭梢一指,大小三军,一齐卷杀过来。杀的尸横遍野,流血成河,大败亏输。直追过庾家疃,随即夺了槐树坡小寨。当晚闻达直奔飞虎峪,计点军兵,三停去一。宋江就槐树坡寨内屯札。吴用道:“军兵败走,心中必怯。若不乘势追赶,诚恐养成勇气,急忙难得。”宋江道:“军师之言极当。”随即传令:当晚就将精锐得胜军将,分作四路,连夜进发,杀奔城来。

  再说闻达奔到飞虎峪,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正在寨中商议计策,小校来报:“近山上一带火起!”闻达带领军兵,上马看时,只见东边山上火把不知其数,照的遍山遍野通红。闻达便引军兵迎敌,山后又是马军来到。当先首将小李广花荣、引副将杨春、陈达横杀将来。闻达措手不及,领兵便回飞虎峪。西边山上火把不知其数。当先首将“双鞭”呼延灼引副将欧鹏、燕顺冲击将来。后面喊声又起,却是首将“霹雳火”秦明引副将韩滔、彭玘并力杀来。闻达军马大乱,拔寨都起。只见前面喊声又起,火光晃耀,却是“轰天雷”凌振将带副手,从小路直转飞虎峪那边,放起炮来。闻达引军夺路,奔城而去。只见前面鼓声响处,早有一彪军马拦路。火光丛中,闪出首将豹子头林冲,引副将马麟、邓飞截住归路。四下里战鼓齐鸣,烈火竞起,众军乱撺,各自逃生。闻达手舞大刀,杀开条路走,正撞着李成,合兵一处,且战且走。战到天明,已至城下。梁中书听的这个消息,惊的三魂荡荡,七魄幽幽,连忙点军出城,接应败残人马,紧闭城门,坚守不出。次日,宋江军马追来,直抵东门下寨,准备攻城。

  且说梁中书在留守司聚众商议,难以解救。李成道:“贼兵临城,事在告急,若是迟延,必至失陷。相公可修告急家书,差心腹之人,星夜赶上京师,报与蔡太师知道,早奏朝廷,调遣精兵前来救应,此是上策;第二,作紧行文,关报邻近府县,亦教早早调兵接应;第三,北京城内,着仰大名府起差民夫上城,同心协助,守护城池,准备擂木炮石,踏弩硬弓,灰瓶金汁,晓夜堤备,如此可保无虞。”梁中书道:“家书随便修下,谁人去走一遭?”当日差下首将王定,全副披挂,又差数个马军,领了密书,放开城门吊桥,望东京飞报声息,及关报邻近府分,发兵救应。先仰王太守起集民夫,上城守护。不在话下。且说宋江分调众将,引军围城,东西北三面下寨,只空南门不围。每日引军攻打一面。向山寨中催取粮草,为久屯之计。务要打破北京,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李成、闻达连日提兵出城交战,不能取胜。索超箭疮,将息未得痊可。

  不说宋江军兵打城。且说首将王定赍领密书,三骑马直到东京太师府前下马。门吏转报入去,太师教唤王定进来,直到后堂拜罢,呈上密书。蔡太师拆开封皮看了大惊,问其备细。王定把卢俊义的事,一一说了。“如今宋江领兵围城,声势浩大,不可抵敌。”庾家疃、槐树坡、飞虎峪三处厮杀,尽皆说罢。蔡京道:“鞍马劳困,你且去馆驿内安下,待我会官商议。”王定又禀道:“太师恩相,大名危如累卵,破在旦夕,倘或失陷,河北县郡,如之奈何?望太师恩相,早早发兵剿除!”蔡京道:“不必多说,你且退去。”王定去了。太师随即差当日府干请枢密院官,急来商议军情重事。不移时,东厅枢密使童贯引三衙太尉,都到节堂,参见太师。蔡京把大名危急之事备细说了一遍:“如今将何计策,用何良将,可退贼兵,以保城郭?”说罢,众官互相厮觑,各有惧色。只见那步司太尉背后转出一人,乃是衙门防御使保义,姓宣,名赞,掌管兵马。此人生的面如锅底,鼻孔朝天,卷发赤须,彪形八尺,使口钢刀,武艺出众。先前在王府曾做郡马,人呼为丑郡马。因对连珠箭赢了番将,郡王爱他武艺,招做女婿。谁想郡主嫌他丑陋,怀恨而亡。因此不得重用,只做得个兵马保义使。童贯是个阿谀谄佞之徒,与他不能相下,常有嫌疑之心。当时此人忍不住,出班来禀太师道:“小将当初在乡中有个相识。此人乃是汉末三分义勇武安王嫡派子孙,姓关名胜,生的规模与祖上云长相似,使一口青龙偃月刀,人称为大刀关胜。现做蒲东巡检,屈在下僚。此人幼读兵书,深通武艺,有万夫不当之勇。若以礼币请他,拜为上将,可以扫清水寨,殄灭狂徒,保国安民。乞取钧旨。”蔡京听罢大喜,就差宣赞为使,赍了文书鞍马,连夜星火前往蒲东,礼请关胜赴京计议。众官皆退。

  话休絮繁。宣赞领了文书,上马进发。带将三五个从人,不则一日,来到蒲东巡检司前下马。当日关胜正和郝思文在衙内论说古今兴废之事,闻说东京有使命至,关胜忙与郝思文出来迎接。各施礼罢,请到厅上坐地。关胜问道:“故人久不相见,今日何事,远劳亲自到此?”宣赞回言:“为因梁山泊草寇攻打北京,宣某在太师面前一力保举兄长,有安邦定国之策,降兵斩将之才,特奉朝廷敕旨,太师钧命,彩币鞍马,礼请起行。兄长勿得推却,便请收拾赴京。”关胜听罢大喜,与宣赞说道:“这个兄弟姓郝双名思文,是我拜义弟兄。当初他母亲梦“井木犴”投胎,因而有孕,后生此人,因此人唤他做“井木犴”。这兄弟十八般武艺,无有不能。得蒙太师呼唤,一同前去,协力报国,有何不可?”宣赞喜诺,就行催请登程。

  当下关胜分付老小,一同郝思文将引关西汉十数个人,收拾刀马、盔甲、行李,跟随宣赞连夜起程,来到东京,径投太师府前下马。门吏转报蔡太师得知,教唤进。宣赞引关胜、郝思文直到节堂,拜见已罢,立在阶下。蔡京看了关胜,端的好表人材:堂堂八尺五六身躯,细细三柳髭须,两眉入鬓,凤眼朝天,面如重枣,唇若涂朱。太师大喜,便问:“将军青春多少?”关胜答道:“小将三旬有二。”蔡太师道:“梁山泊草寇围困北京城郭,请问良将,愿施妙策,以解其围。”关胜禀道:“久闻草寇占住水洼,惊群动众。今擅离巢穴,自取其祸。若救北京,虚劳人力。乞假精兵数万,先取梁山,后拿贼寇,教他首尾不能相顾。”太师见说大喜,与宣赞道:“此乃围魏救赵之计,正合吾心。”随即唤枢密院官,调拨山东、河北精锐军兵一万五千,教郝思文为先锋,宣赞为合后,关胜为领兵指挥使,步军太尉段常接应粮草。犒赏三军,限日下起行,大刀阔斧,杀奔梁山泊来。直教龙离大海,不能驾雾腾云;虎到平川,怎办张牙舞爪?正是贪观天上中秋月,失却盘中照殿珠。毕竟宋江军马怎地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四回 呼延灼月夜赚关胜 宋公明雪天擒索超

  话说蒲东关胜这人惯使口大刀,英雄盖世,义勇过人,当日辞了太师,统领着一万五千人马,分为三队,离了东京,望梁山泊来。

  话分两头。且说宋江与同众将每日北京攻打城池不下,李成、闻达那里敢出对阵?索超箭疮深重,又未平复,更无人出战。宋江见攻打城子不破,心中纳闷,离山已久,不见输赢。是夜在中军帐里闷坐,点上灯烛,取出“玄女天书”;正看之间,猛然想起围城既久,不见有救军接应,戴宗回去,尚不见来,默然觉得神思恍惚,寝食不安,忽小校报说:“军师来见。”吴用到得中军帐内,与宋江道:“我等众军围许多时,如何杳无救军来到,城中又不出战?向有三骑马奔出城去,必是梁中书使人去京师告急。他丈人蔡太师必然上紧遣兵,中间必有良将。倘用围魏救赵之计,且不来解此处之危,反去取我梁山大寨,如之奈何!兄长不可不虑。我等先着军士收拾,未可都退。”正说之间,只见“神行太保”戴宗到来,报说:“东京蔡太师拜请关菩萨玄孙、蒲东郡‘大刀’关胜,引一彪军马飞奔梁山泊来。寨中头领主张不定,请兄长军师早早收兵回来,且解山寨之难。”吴用道:“虽然如此,不可急还。今夜晚间先教步军前行,留下两支军马,就飞虎峪两边埋伏。城中知道我等退军,必然追赶。若不如此,我兵先乱。”宋江道:“军师言之极当。”传令便差小李广花荣引五百军兵,去飞虎峪左边埋伏。豹子头林冲引五百军兵,飞虎峪右边埋伏。再叫双鞭呼延灼引二十五骑马军,带着凌振,将了风火等炮,离城十数里远近,但见追兵过来,随即施放号炮,令其两下伏兵,齐去并杀追兵。一面传令,前队退兵,倒拖旌旗,不鸣战鼓,却如雨散云行,遇兵勿战,慢慢退回。步军队里,半夜起来,次第而行。直至次日巳牌前后,方才尽退。

  城上望见宋江军马手拖旗旛,肩担刀斧,纷纷滚滚,拔寨都起,有还山之状。城上看了仔细,报与梁中书知道:“梁山泊军马今日尽数收兵,都回去了。”梁中书听的,随即唤李成、闻达商议。闻达道:“想是京师救军去取他梁山泊,这厮们恐失巢穴,慌忙归去。可以乘势追杀,必擒宋江。”说犹未了,城外报马到来,赍东京文字,约会引兵去取贼巢。“他若退兵,可以速追。”梁中书便叫李成、闻达各带一支军马,从东西两路追赶宋江军马。

  且说宋江引兵退回,见城中调兵追赶,舍命便走。直退到飞虎峪那边,只听的背后火炮齐响。李成、闻达吃了一惊,勒住战马看时,后面只见旗旛对刺,战鼓乱鸣。李成、闻达火急回军,左手下撞出“小李广”花荣,右手下撞出“豹子头”林冲,各引五千军马,两边杀来。措手不及,知道中了奸计,火速回军。前面又撞出呼延灼,引着一支马军,大杀一阵,杀的李成、闻达金盔倒纳,衣甲飘零。退入城中,闭门不出。宋江军马,次第而回。早转近梁山泊边,却好迎着丑郡马宣赞拦路。宋江约住军兵,权且下寨。暗地使人从偏僻小路,赴水上山报知,约会水陆军兵,两下救应。

  且说水寨内头领“船火儿”张横,与兄弟“浪里白条”张顺当时议定:“我和你弟兄两个,自来寨中,不曾建功。只看着别人夸能说会,倒受他气。如今蒲东‘大刀’关胜,三路调军打我寨栅。不若我和你两个,先去劫了他寨,捉得关胜,立这件大功。众兄弟面前,也好争口气。”张顺道:“哥哥,我和你只管的些水军,倘或不相救应,枉惹人耻笑。”张横道:“你若这般把细,何年月日能够建功?你不去便罢,我今夜自去。”张顺苦谏不听。当夜张横点了小船五十余只,每船上只有三五人,浑身都是软战,手执苦竹枪,各带蓼叶刀,趁着月光微明,寒露寂静,把小船直抵旱路。此时约有二更时分。却说关胜正在中军帐里点灯看书,有伏路小校悄悄来报:“芦花荡里,约有小船四五十只,人人各执长枪,尽去芦苇里面两边埋伏,不知何意,特来报知。”关胜听了,微微冷笑。当时暗传号令,教众军俱各如此准备。三军得令,各自潜伏。且说张横将引三二百人,从芦苇中间藏踪蹑迹,直到寨边;拔开鹿角,径奔中军。望见帐中灯烛荧煌,关胜手拈髭髯,坐看兵书。张横暗喜,手掿长枪,抢入账房里来。旁边一声锣响,众军喊动,如天崩地塌,山倒江翻,吓的张横倒拖长枪,转身便走。四下里伏兵乱起,可怜会水张横,怎脱平川啰网。二三百人不曾走的一个,尽数被缚,推到帐前。关胜看了,笑骂:“无端草贼,安敢侮吾!”将张横陷车盛了,其余者尽数监了。“直等捉了宋江,一并解上京师。”

  不说关胜捉了张横,却说水寨内三阮头领正在寨中商议,使人去宋江哥哥处听令,只见张顺到来,报说:“我哥哥因不听小弟苦谏,去劫关胜营寨,不料被捉,囚车监了。”阮小七听了,叫将起来,说道:“我兄弟们同死同生,吉凶相救,你是他嫡亲兄弟,却怎地教他独自去,被人捉了?你不去救,我弟兄三个自去救他。”张顺道:“为不曾得哥哥将令,却不敢轻动。”阮小七道:“若等将令来时,你哥哥吃他剁做八段。”阮小二、阮小五都道:“说的是。”张顺迭他三个不过,只得依他。当夜四更,点起大小水寨头领,各架船一百余只,一齐杀奔关胜寨来。岸上小军,望见水面上战船如蚂蚁相似,都傍岸边,慌忙报知主帅。关胜笑道:“无见识贼奴,何足为虑!”随即唤首将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且说三阮在前,张顺在后,吶声喊,抢入寨来,只见寨内枪刀竖立,旌旗不倒,并无一人。三阮大惊,转身便走。帐前一声锣响,左右两边,马军步军,分作八路,簸箕掌,栲栳圈,重重迭迭,围裹将来。张顺见不是头,扑通的先跳下水去。三阮夺路便走,急到的水边,后军赶上,挠钩齐下,套索飞来,把这“活阎罗”阮小七搭住,横施倒拽捉去了。阮小二、阮小五、张顺却得“混江龙”李俊带的童威、童猛死救回去。

  不说阮小七被捉,囚在陷车之中。且说水军报上梁山泊来,刘唐便使张顺从水路里直到宋江寨中,报说这个消息。宋江便与吴用商议,怎生退的关胜。吴用道:“来日决战,且看胜败如何。”说犹未了,猛听得战鼓齐鸣,却是丑郡马宣赞部领三军,直到大寨。宋江举众出迎,看了宣赞在门旗下勒战,便唤:“首将那个出马,先拿这厮。”只见“小李广”花荣拍马持枪,直取宣赞。宣赞舞刀来迎,一来一往,一上一下,斗到十合,花荣卖个破绽,回马便走。宣赞赶来,花荣就了事环带住钢枪,拈弓取箭,侧坐雕鞍,轻舒猿臂,翻身一箭。宣赞听得弓弦响,却好箭来,把刀只一隔,铮地一声响,射在刀面上。花荣见一箭不中,再取第二枝箭,看的较近,望宣赞胸膛上射来。宣赞镫里藏身,又躲过了。宣赞见他弓箭高强,不敢追赶,霍地勒回马,跑回本阵。花荣见他不赶,连忙便勒转马头,望宣赞赶来;又取第三枝箭,望得宣赞后心较近,再射一箭。只听得铛地一声响,正射在背后护心镜上。宣赞慌忙驰马入阵,便使人报与关胜。

  关胜得知,便唤小校:“快牵过战马来!”那匹马,头至尾长一丈,蹄至脊高八尺,浑身上下,没一根杂毛,纯是火炭般赤;拴一副皮甲,束三条肚带。关胜全装披挂,绰刀上马,直临阵前。门旗开处,便乃出马,有西江月一首为证:

  汉国功臣苗裔,三分良将玄孙。绣旗飘挂动天兵,金甲绿袍相称。赤兔马腾腾紫霞,青龙刀凛凛寒冰。蒲东郡内产豪英,义勇大刀关胜。

  宋江看了关胜一表非俗,与吴用暗暗地喝采,回头与众多良将道:“将军英雄,名不虚传!”说言未了,林冲忿怒,便道:“我等弟兄自上梁山泊,大小五七十阵,未尝挫了锐气,军师何故灭自己威风!”说罢,便挺枪出马,直取关胜。关胜见了,大喝道:“水泊草寇,汝等怎敢背负朝廷!单要宋江与吾决战。”宋江在门旗下喝住林冲,纵马亲自出阵,欠身与关胜施礼,说道:“郓城小吏宋江到此谨参,惟将军问罪。”关胜道:“汝为小吏,安敢背叛朝廷?”宋江答道:“盖为朝廷不明,纵容奸臣当道,谗佞专权,设除滥官污吏,陷害天下百姓。宋江等替天行道,并无异心。”关胜大喝:“天兵到此,尚然抗拒,巧言令色,怎敢瞒吾!若不下马受降,着你粉骨碎身!”“霹雳火”秦明听得大怒,手舞狼牙棍,纵坐下马,直抢过来。关胜也纵马出迎,来斗秦明。林冲怕他夺了头功,猛可里飞抢过来,径奔关胜。三骑马向征尘影里,转灯般厮杀。宋江看了,恐伤关胜,便教鸣金收军。林冲、秦明回马阵前,说道:“正待擒捉这厮,兄长何故收军罢战?”宋江道:“贤弟,我等忠义自守,以强欺弱,非所愿也。纵使阵上捉他,此人不伏,亦乃惹人耻笑。吾看关胜英勇之将,世本忠臣,乃祖为神,若得此人上山,宋江情愿让位。”林冲、秦明都不喜欢。当日两边各自收兵。

  且说关胜回到寨中,下马卸甲,心中暗忖道:“我力斗二将不过,看看输与他,宋江倒收了军马,不知主何意?”却叫小军推出陷车中张横、阮小七过来,问道:“宋江是个郓城小吏,你这厮们如何伏他?”阮小七应道:“俺哥哥山东、河北驰名,都称做‘及时雨呼保义’宋公明。你这厮不知礼义之人,如何省得!”关胜低头不语,且教推过陷车。

  当晚寨中纳闷,坐卧不安,走出中军观看,月色满天,霜华遍地,嗟叹不已。有伏路小校前来报说:“有个胡须将军,匹马单鞭,要见元帅。”关胜道:“你不问他是谁!”小校道:“他又没衣甲军器,并不肯说姓名,只言要见元帅。”关胜道:“既是如此,与我唤来。”没多时,来到帐中,拜见关胜。关胜看了,有些面熟,灯光之下,略也认得,便问是谁。那人道:“乞退左右。”关胜道:“不妨。”那人道:“小将呼延灼的便是。先前曾与朝廷统领连环马军,征进梁山泊。谁想中贼奸计,失陷了军机,不能还乡。听得将军到来,不胜之喜。早间宋江在阵上,林冲、秦明待捉将军,宋江火急收军,诚恐伤犯足下。此人素有归顺之意,独奈众贼不从。暗与呼延灼商议,正要驱使众人归顺。将军若是听从,明日夜间,轻弓短箭,骑着快马,从小路直入贼寨,生擒林冲等寇,解赴京师,共立功勋。”关胜听罢大喜,请入帐,置酒相待。备说宋江专以忠义为主,不幸从贼无辜,二人递相剖露衷情,并无疑心。

  次日,宋江举众搦战。关胜与呼延灼商议:“今日可先赢首将,晚间可行此计。”且说呼延灼借副衣甲穿了,彼各上马,都到阵前。宋江阵上大骂呼延灼道:“山寨不曾亏负你半分,因何夤夜私去?”呼延灼回道:“汝等草寇,成何大事!”宋江便令“镇三山”黄信出马,仗丧门剑,驱坐下马,直奔呼延灼。两马相交,斗不到十合,呼延灼手起一鞭,把黄信打落马下。宋江阵上众军抢出来,扛了回去。关胜大喜,令大小三军一齐掩杀。呼延灼道:“不可追掩。吴用那厮,广有神机,若还赶杀,恐贼有计。”关胜听了,火急收军,都回本寨。到中军帐里,置酒相待,动问“镇三山”黄信之事。呼延灼道:“此人原是朝廷命官,青州都监,与秦明、花荣一时落草。今日先杀此贼,挫灭威风。今晚偷营,必然成事。”关胜大喜,传下将令,教宣赞、郝思文两路接应,自引五百马军,轻弓短箭,叫呼延灼引路。至夜二更起身,三更前后,直奔宋江寨中,炮响为号,里应外合,一齐进兵。

  是夜月光如昼。黄昏时候,披挂已了,马摘鸾铃,人披软战,军卒衔枚疾走,一齐乘马,呼延灼当先引路,众人跟着。转过山径,约行了半个更次,前面撞见三五十个伏路小军,低声问道:“来的不是呼将军么?宋公明差我等在此迎接。”呼延灼喝道:“休言语,随在我马后走!”呼延灼纵马先行,关胜乘马在后。又转过一层山嘴,只见呼延灼把枪尖一指,远远地一碗红灯。关胜勒住马问道:“有红灯处是那里?”呼延灼道:“那里便是宋公明中军。”急催动人马,将近红灯,忽听得一声炮响,众军跟定关胜,杀奔前来。到红灯之下看时,不见一个,便唤呼延灼时,亦不见了。关胜大惊,知道中计,慌忙回马,听得四边山上,一齐鼓响锣鸣。正是慌不择路,众军各自逃生。关胜连忙回马时,只剩得数骑马军跟着。转出山嘴,又听得树林边脑后一声炮响,四下里挠钩齐出,把关胜拖下雕鞍,夺了刀马,卸去衣甲,前推后拥,拿投大寨里来。

  却说林冲、花荣自引一枝军马,截住郝思文,回头厮杀。月光之下,遥见郝思文,怎生打扮?有西江月为证:

  千丈凌云豪气,一团筋骨精神。横枪跃马荡征尘,四海英雄难近。身着战袍锦绣,七星甲挂龙麟。天丁元是郝思文,飞马当前出阵。

  林冲大喝道:“你主将关胜中计被擒,你这无名小将,何不下马受缚?”郝思文大怒,直取林冲。二马相交,斗无数合,花荣挺枪助战,郝思文势力不加,回马便走。肋后撞出个女将“一丈青”扈三娘,撒起红绵套索,把郝思文拖下马来。步军向前,一齐捉住,解投大寨。

  话分两处。这边秦明、孙立自引一支军马去捉宣赞,当路正逢此人。那宣赞怎生打扮?有西江月为证:

  卷蹜短黄须发,凹兜黑墨容颜。睁开怪眼似双环,鼻孔朝天仰面。手内钢刀耀雪,护身铠甲连环。海骝赤马锦鞍鞯,郡马英雄宣赞。

  当下宣赞拍马大骂:“草贼匹夫,当吾者死,避我者生!”秦明大怒,跃马挥狼牙棍,直取宣赞。二马相交,约斗数合。孙立侧首过来,宣赞慌张,刀法不依古格,被秦明一棍,搠下马来。三军齐喊一声,向前捉住。再有“扑天雕”李应,引领大小军兵,抢奔关胜寨内来,先救了张横、阮小七并被擒水军人等,夺去一应粮草马匹,却去招安四下败残人马。宋江会众上山,此时东方渐明。忠义堂上分开坐次,早把关胜、宣赞、郝思文分投解来。宋江见了,慌忙下堂,喝退军卒,亲解其缚,把关胜扶在正中交椅上,纳头便拜,叩首伏罪,说道:“亡命狂徒,冒犯虎威,望乞恕罪。”关胜连忙答礼,闭口无言,手脚无措。呼延灼亦向前来伏罪道:“小可既蒙将令,不敢不依,万望将军免恕虚诳之罪。”关胜看了一班头领,义气深重,回顾与宣赞、郝思文道:“我们被擒在此,所事若何?”二人答道:“并听将令。”关胜道:“无面还京,俺三人愿早赐一死!”宋江道:“何故发此言?将军倘蒙不弃微贱,一同替天行道。若是不肯,不敢苦留,只今便送回京。”关胜道:“人称忠义宋公明,话不虚传,今日我等有家难奔,有国难投,愿在帐下为一小卒。”宋江大喜。当日一面设筵庆贺,一边使人招安逃窜败军,又得了五七千人马。军内有老幼者,随即给散银两,便放回家。一边差薛永赍书往蒲东,搬取关胜老小,都不在话下。

  宋江正饮宴间,默然想起卢员外、石秀陷在北京,潸然泪下。吴用道:“兄长不必忧心,吴用自有措置。只过今晚,来日再起军兵,去打北京,必然成事。”关胜便起身说道:“小将无可报答不杀之罪,愿为前部。”宋江大喜。次日早晨传令,就教宣赞、郝思文拨回旧有军马,便为前部先锋。其余原打北京头领,不缺一个。再差李俊、张顺将带水战盔甲随去,以次再望北京进发。

  这里却说梁中书在城中正与索超起病饮酒,只见探马报道:“关胜、宣赞、郝思文并众军马,俱被宋江捉去,已入伙了。梁山泊军马现今又到。”梁中书听得,諕得目瞪痴呆,手脚无措。只见索超禀道:“前者中贼冷箭,今番且复此雠。”梁中书随即赏了索超,便教引本部人马,出城迎敌。李成、闻达随后调军接应。其时正是仲冬天气,时候正冷,连日彤云密布,朔风乱吼。宋江兵到,索超直至飞虎峪下寨,次日,引兵迎敌。宋江引前部吕方、郭盛,上高阜处看关胜厮杀。三通战鼓罢,关胜出阵。只见对面索超出马,当时索超见了关胜,却不认得。随征军卒说道:“这个来的,便是新背反的大刀关胜。”索超听了,并不打话,直抢过来,径奔关胜。关胜也拍马舞刀来迎。两个斗无十合,李成正在中军,看见索超斧怯,战关胜不下,自舞双刀出阵,夹攻关胜。这边宣赞、郝思文见了,各持兵器,前来助战,五骑马搅做一块。宋江在高阜看见,鞭梢一指,大军卷杀过去,李成军马大败亏输,杀得七断八绝,连夜退入城去,坚闭不出。宋江催兵直抵城下,扎住军马。次日,索超亲引一支军马,出城冲突。吴用见了,便教军校迎敌戏战:“他若追来,乘势便退。”此时索超又得了这一阵,欢喜入城。

  当晚彤云四合,纷纷雪下。吴用已有计了,暗差步军,去北京城外,靠山边河路狭处,掘成陷坑,上用土盖。是夜雪急风严,平明看时,约有二尺深雪。城上望见宋江军马,各有惧色,东西栅立不定。索超看了,便点三百军马,就时追出城来。宋江军马四散奔波而走。却教水军头领李俊、张顺身披软战,勒马横枪,前来迎敌。却才与索超交马,弃枪便走,特引索超奔陷坑边来。索超是个性急的,那里照顾。这里一边是路,一边是涧。李俊弃马,跳入涧中去了,向着前面,口里叫道:“宋公明哥哥快走!”索超听了,不顾身体,飞马抢过阵来。山背后一声炮响,索超连人和马,攧将下去。

  后面伏兵齐起,这索超便有三头六臂,也须七损八伤。正是烂银深盖藏圈套,碎玉平铺作陷坑。毕竟急先锋索超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五回 托塔天王梦中显圣 “浪里白条”水上报冤

  话说宋江军中,因这一场大雪,吴用定出这条计策,就这雪中捉了索超。其余军马,都逃入城去,报说索超被擒。梁中书听得这个消息,不由他不慌,传令教众将只是坚守,不许出战。意欲杀了卢俊义、石秀,犹恐激恼了宋江,朝廷急无兵马救应,其祸愈速;只得教监守着二人,再行申报京师,听凭蔡太师处分。且说宋江到寨,中军帐上坐下,早有伏兵解索超到麾下。宋江见了大喜,喝退军健,亲解其缚,请入帐中,致酒相待,用好言抚慰道:“你看我众兄弟们,一大半都是朝廷军官。盖为朝廷不明,纵容滥官当道,污吏专权,酷害良民,都情愿协助宋江,替天行道。若是将军不弃,同以忠义为主。”杨志向前另叙一礼,又细劝了一番。索超本是天罡星之数,自然凑合,降了宋江。当夜帐中置酒作贺。

  次日,商议打城,一连打了数日,不得城破。宋江好生忧闷。当夜帐中伏枕而卧,忽然阴风飒飒,寒气逼人,宋江抬头看时,只见天王晁盖欲进不进,叫声:“兄弟,你不回去,更待何时?”立在面前。宋江吃了一惊,急起身问道:“哥哥从何而来?屈死冤雠,不曾报得,中心日夜不安。前者一向不曾致祭,以此显灵,必有见责。”晁盖道:“非为此也。兄弟靠后,阳气逼人,我不敢近前。今特来报你,贤弟有百日血光之灾,则除江南地灵星可治。你可早早收兵,此为上计。”宋江却欲再问明白,赶向前去说道:“哥哥阴魂到此,望说真实。”被晁盖一推,撒然觉来,却是南柯一梦。便叫小校请军师圆梦。吴用来到中军帐上,宋江说其异事。吴用道:“既是晁天王显圣,不可不依。目今天寒地冻,军马难以久住,权且回山。守待冬尽春初,雪消冰解,那时再来打城,亦未为晚。”宋江道:“军师之言甚当,只是卢员外和石秀兄弟陷在缧绁,度日如年,只望我等弟兄来救。不争我们回来,诚恐这厮们害他性命。此事进退两难。”

  计议未定。次日只见宋江觉道神思疲倦,身体酸疼,头如斧劈,身似笼蒸,一卧不起。众头领都到面前看视,宋江道:“我只觉背上好生热疼。”众人看时,只见鏊子一般红肿起来。吴用道:“此疾非痈即疽。吾看方书,菉豆粉可以护心,毒气不能侵犯。便买此物,安排与哥哥吃。”一面使人寻药医治,亦不能好。只见“浪里白条”张顺说道:“小弟旧在浔阳江时,因母得患背疾,百药不能得治,后请得建康府安道全,手到病除。向后小弟但得些银两,便着人送去与他。今见兄长如此病症,此去东途路远,急速不能便到。为哥哥的事,只得星夜前去,拜请他来。”吴用道:“兄长梦晁天王所言:‘百日之灾,则除江南“地灵星”可治。’莫非正应此人?”宋江道:“兄弟,你若有这个人,快与我去,休辞生受,只以义气为重,星夜去请此人,救我一命。”吴用叫取蒜条金一百两与医人,再将三二十两碎银作为盘缠,分付与张顺:“只今便行,好歹定要和他同来,切勿有误。我今拔寨回山,和他山寨里相会。兄弟可作急快来。”张顺别了众人,背上包裹,望前便去。

  且说军师吴用传令诸将:“权且收军,罢战回山。”车子上载了宋江,连夜起发。北京城内,曾经了伏兵之计,只猜他引诱,不敢来追。次日,梁中书见报,说道:“此去未知何意。”李成、闻达道:“吴用那厮,诡计极多,只可坚守,不宜追赶。”话分两头。且说张顺要救宋江,连夜趱行。时值冬尽,无雨即雪,路上好生艰难。更兼慌张,不曾带得雨具,行了十多日,早近扬子江边。是日北风大作,冻云低垂,飞飞扬扬,下一天大雪,张顺冒着风雪,要过大江,舍命而行。虽是景物凄凉,江内别是几般清致,有西江月为证:

  嘹唳冻云孤雁,盘旋枯木寒鸦。空中雪下似梨花,片片飘琼乱洒。玉压桥边酒旆,银铺渡口鱼艖。前村隐隐两三家,江上晚来堪画。

  那张顺独自一个奔至扬子江边,看那渡船时,并无一只,只叫得苦。遶着这江边走,只见败苇折芦里面,有些烟起。张顺叫道:“艄公,快把渡船来载我!”只见芦苇里簌簌地响,走出一个人来,头戴箬笠,身披蓑衣,问道:“客人要那里去?”张顺道:“我要渡江,去建康府干事至紧,多与你些船钱,渡我则个。”那艄公道:“载你不妨,只是今日晚了,便过江去,也没歇处。你只在我船里歇了,到四更风静月明时,我便渡你过去,多出些船钱与我。”张顺道:“也说的是。”便与艄公钻入芦苇里来。见滩边缆着一只小船,见蓬底下一个瘦后生,在那里向火。艄公扶张顺下船,走入舱里,把身上湿衣服都脱下来,叫那小后生就火上烘焙。张顺自打开衣包,取出绵被,和身上卷倒在舱里,叫艄公道:“这里有酒卖么?买些来吃也好。”艄公道:“酒却没买处,要饭便吃一碗。”张顺吃了一碗饭,放倒头便睡。一来连日辛苦,二来十分托大,到初更左侧,不觉睡着。那瘦后生向着炭火,烘着上盖的衲袄,看见张顺睡着了,便叫艄公道:“大哥,你见么?”艄公盘将来,去头边只一捏,觉道是金帛之物,把手摇道:“你去把船放开,去江心里下手不迟。”那后生推开蓬,跳上岸,解了缆索,上船把竹篙点开,搭上橹,咿咿哑哑地摇出江心里来。艄公在船舱里取缆船索,轻轻地把张顺捆缚做一块,便去船梢舡板底下,取出板刀来。张顺却好觉来,双手被缚,挣挫不得。艄公手拿大刀,按在他身上。张顺道:“好汉,你饶我性命,都把金子与你。”艄公道:“金子也要,你的性命也要。”张顺连声叫道:“你只教我囫囵死,冤魂便不来缠你。”艄公放下板刀,把张顺扑通的丢下水去。

  那艄公便去打开包来看时,见了许多金银,便没心分与那瘦后生,叫道:“五哥,和你说话。”那人钻入舱里来,被艄公一手揪住,一刀落时,砍的伶仃,推下水去。艄公打并了船中血迹,自摇船去了。

  却说张顺是在水底下伏得三五夜的人,一时被推下去,就江底下咬断索子,赴水过南岸时,见树林中隐隐有灯光。张顺爬上岸,水渌渌地,转入林子里看时,却是一个村酒店,半夜里起来醡酒,破壁缝透出灯光。张顺叫开门时,见个老丈,纳头便拜。老儿道:“你莫不是江中被人劫了,跳水逃命的么?”张顺道:“实不相瞒老丈,小人来建康干事。晚了,隔江觅船,不想撞着两个歹人,把小子应有衣服金银尽都劫了,撺入江中。小人却会赴水,逃得性命,公公救度则个。”老丈见说,领张顺入后屋下,把个衲头与他,替下湿衣服来烘,烫些热酒与他吃。老丈道:“汉子,你姓甚么?山东人来这里干何事?”张顺道:“小人姓张。建康府安太医是我弟兄,特来探望他。”老丈道:“你从山东来,曾经梁山泊过?”张顺道:“正从那里经过。”老丈道:“他山上宋头领,不劫来往客人,又不杀害人性命,只是替天行道。”张顺道:“宋头领专以忠义为主,不害良民,只怪滥官污吏。”老丈道:“老汉听得说,宋江这伙端的仁义,只是救贫济老,那里是我这里草贼?若得他来这里,百姓都快活,不吃这伙滥污官吏薅恼!”张顺听罢道:“公公不要吃惊,小人便是‘浪里白条’张顺。因为俺哥哥宋公明害发背疮,教我将一百两黄金来请安道全。谁想托大,在船中睡着,被这两个贼男女缚了双手,撺下江里。被我咬断绳索,到得这里。”老丈道:“你既是那里好汉,我教儿子出来,和你相见。”不多时,后面走出一个后生来,看着张顺便拜道:“小人久闻哥哥大名,只是无缘,不曾拜识。小人姓王,排行第六。因为走跳得快,人都唤小人做‘活阎婆’王定六。平生只好赴水使棒,多曾投师,不得传受,权在江边卖酒度日。却才哥哥被两个劫了的,小人都认得。一个是‘截江鬼’张旺,那一个瘦后生,却是华亭县人,唤做‘油里鳅’孙五。这两个男女,时常在这江里劫人。哥哥放心,在此住几日,等这厮来吃酒,我与哥哥报雠。”张顺道:“感承兄弟好意。我为兄长宋公明,恨不得一日奔回寨里。只等天明,便入城去,请了安太医,回来相会。”王定六把自己衣裳都与张顺换了。连忙置酒相待,不在话下。次日,天晴雪消,把十数两银子与张顺,且教入建康府来。

  张顺进得城中,径到槐桥下,看见安道全正在门前货药。张顺进得门,看着安道全,纳头便拜。有首诗单题安道全好处:

  肘后良方有百篇,金针玉刃得师传。

  重生扁鹊应难比,万里传名安道全。

  这安道全祖传内科外科,尽皆医得,以此远方驰名。当时看了张顺,便问道:“兄弟多年不见,甚风吹得到此?”张顺随至里面,把这闹江州,跟宋江上山的事,一一告诉了。后说宋江见患背疮,特地来请神医;扬子江中,险些儿送了性命,因此空手而来,都实诉了。安道全道:“若论宋公明,天下义士,去走一遭最好。只是拙妇亡过,家中别无亲人,离远不得,以此难出。”张顺苦苦求告:“若是兄长推却不去,张顺也难回山。”安道全道:“再作商议。”张顺百般哀告,安道全方才应允。原来这安道全却和建康府一个烟花娼妓唤做李巧奴,时常往来。这李巧奴生的十分美丽,安道全以此眷顾他,有诗为证:

  蕙质温柔更老成,玉壶明月逼人清。

  步摇宝髻寻春去,露湿凌波带月行。

  丹脸笑回花萼丽,朱弦歌罢彩云停。

  愿教心地常相忆,莫学章台赠柳情。

  当晚就带张顺同去他家,安排酒吃。李巧奴拜张顺为叔叔。三杯五盏,酒至半酣,安道全对巧奴说道:“我今晚就你这里宿歇,明日早和这兄弟去山东地面走一遭,多则是一个月,少是二十余日,便回来望你。”那李巧奴道:“我却不要你去。你若不依我口,再也休上我门!”安道全道:“我药囊都已收拾了,只要动身,明日便去。你且宽心,我便去也,又不耽搁。”李巧奴撒娇撒痴,便倒在安道全怀里,说道:“你若还不依我,去了,我只咒得你肉片片儿飞!”张顺听了这话,恨不得一口水吞吃了这婆娘。看看天色晚了,安道全大醉倒了,搀去巧奴房里,睡在床上。巧奴却来发付张顺道:“你自归去,我家又没睡处。”张顺道:“只待哥哥酒醒同去。”以此发遣他不动,只得安他在门首小房里歇。

  张顺心中忧煎,那里睡得着。初更时分,有人敲门。张顺在壁缝里张时,只见一个人闪将入来,便与虔婆说话。那婆子问道:“你许多时不来,却在那里?今晚太医醉倒在房里,却怎生奈何?”那人道:“我有十两金子送与姐姐打些钗环,老娘怎地做个方便,教他和我厮会则个。”虔婆道:“你只在我房里,我叫女儿来。”张顺在灯影下张时,却见是截江鬼张旺。原来这厮但是江中寻得些财,便来他家使。张顺见了,按不住火起。再细听时,只见虔婆安排酒食在房里,叫巧奴相伴张旺。张顺本待要抢入去,却又怕弄坏了事,走了这贼。约莫三更时候,厨下两个使唤的也醉了,虔婆东倒西歪,却在灯前打醉眼子。张顺悄悄开了房门,踅到厨下,见一把厨刀,明晃晃放在灶上;看这虔婆,倒在侧首板凳上。张顺走将入来,拿起厨刀,先杀了虔婆。要杀使唤的时,原来厨刀不甚快,砍了一个人,刀口早卷了。那两个正待要叫,却好一把劈柴斧正在手边,绰起来,一斧一个,砍杀了。房中婆娘听得,慌忙开门,正迎着张顺,手起斧落,劈胸膛砍翻在地。张旺灯影下见砍翻婆娘,推开后窗,跳墙走了。张顺懊恼无极,随即割下衣襟,蘸血去粉墙上写道:“杀人者安道全也!”连写数十处。

  捱到五更将明,只听得安道全在房中酒醒,便叫巧奴。张顺道:“哥哥,不要则声,我教你看两个人。”安道全起来,看见四个死尸,吓得浑身麻木,颤做一团。张顺道:“哥哥,你见壁上写的么?”安道全道:“你苦了我也!”张顺道:“只有两条路从你行。若是声张起来,我自走了,哥哥却用去偿命;若还你要没事,家中取了药囊,连夜径上梁山泊,救我哥哥。这两件随你行。”安道全道:“兄弟,忒这般短命见识!”有诗为证:

  红粉无情只爱钱,临行何事更流连。

  冤魂不赴阳台梦,笑煞痴心安道全。

  到天明,张顺卷了盘缠,同安道全回家,敲开门,取了药囊,出城来,径到王定六酒店里。王定六接着说道:“昨日张旺从这里过,可惜不遇见哥哥。”张顺道:“我自要干大事,那里且报小雠。”说言未了,王定六报道:“张旺那厮来也。”张顺道:“且不要惊他,看他投那里去。”只见张旺去滩头看船。王定六叫道:“张大哥,你留船来,载我两个亲眷过去。”张旺道:“要趁船快来!”王定六报与张顺。张顺道:“安兄,你可借衣服与小弟穿,小弟衣裳却换与兄长穿了,才去趁船。”安道全道:“此是何意?”张顺道:“自有主张,兄长莫问。”安道全脱下衣服,与张顺换穿了。张顺戴上头巾,遮尘暖笠影身。王定六背了药囊,走到船边。张旺拢船傍岸,三个人上船。张顺爬入后梢,揭起艎板看时,板刀尚在。张顺拿了,再入船舱里。张旺把船摇开,咿哑之声,直到江心里面。张顺脱去上盖,叫一声:“艄公快来!你看船舱里漏进水来!”张旺不知是计,把头钻入舱里来,被张顺肐瘩地揪住,喝一声:“强贼,认得前日雪天趁船的客人么?”张旺看了,则声不得。张顺喝道:“你这厮谋了我一百两黄金,又要害我性命!你那个瘦后生那里去了?”张旺道:“好汉,小人得了财,无心分与他,恐他争论,被我杀死,撺入江里去了。”张顺道:“你认得我么?”张旺道:“不识得好汉,只求饶了小人一命。”张顺喝道:“我生在浔阳江边,长在小孤山下,作卖鱼牙子,谁不认得!只因闹了江州,上梁山泊,随从宋公明,纵横天下,谁不惧我!你这厮漏我下船,缚住双手,撺下江心。不是我会识水时,却不送了性命!今日冤雠相见,饶你不得!”就势只一拖,提在船舱中,把手脚四马攒蹄,捆缚做一块,看看那扬子大江,直撺下去!“也免了你一刀!”张旺性命,眼见得黄昏做鬼。王定六看了,十分叹息。张顺就船内搜出前日金子并零碎银两,都收拾包裹里,三人棹船到岸。张顺对王定六道:“贤弟恩义,生死难忘。你若不弃,便可同父亲收拾起酒店,赶上梁山泊来,一同归顺大义。未知你心下如何?”王定六道:“哥哥所言,正合小弟之心。”说罢分别,张顺和安道全就北岸上路。王定六作辞二人,复上小船,自回家去,收拾行李赶来。

  且说张顺与同安道全上得北岸,背了药囊,移身便走。那安道全是个文墨的人,不会走路,行不得三十余里,早走不动。张顺请入村店,买酒相待。正吃之间,只见外面一个客人走到面前,叫声:“兄弟,如何这般迟误!”张顺看时,却是“神行太保”戴宗,扮做客人赶来。张顺慌忙教与安道全相见了,便问宋公明哥哥消息。戴宗道:“如今宋哥哥神思昏迷,水米不吃,看看待死。”张顺闻言,泪如雨下。安道全问道:“皮肉血色如何?”戴宗答道:“肌肤憔悴,终夜叫唤,疼痛不止,性命早晚难保。”安道全道:“若是皮肉身体得知疼痛,便可医治。只怕误了日期。”戴宗道:“这个容易。”取两个甲马,拴在安道全腿上。戴宗自背了药囊,分付张顺:“你自慢来,我同太医前去。”两个离了村店,作起神行法先去了。

  且说这张顺在本处村店里,一连安歇了两三日,只见王定六背了包裹,同父亲果然过来。张顺接见,心中大喜,说道:“我专在此等你。”王定六问道:“安太医何在?”张顺道:“‘神行太保’戴宗接来迎着,已和他先行去了。”王定六却和张顺并父亲一同起身,投梁山泊来。

  且说戴宗引着安道全,作起神行法,连夜赶到梁山泊。寨中大小头领接着,拥到宋江卧榻内,就床上看时,口内一丝两气。安道全先诊了脉息,说道:“众头领休慌,脉体无事。身躯虽见沉重,大体不妨。不是安某说口,只十日之间,便要复旧。”众人见说,一齐便拜。安道全先把艾焙引出毒气,然后用药。外使敷贴之饵,内用长托之剂。五日之间,渐渐皮肤红白,肉体滋润,饮食渐进。不过十日,虽然疮口未完,饮食复旧。只见张顺引着王定六父子二人,拜见宋江并众头领,诉说江中被劫,水上报冤之事。众皆称叹:“险不误了兄长之患!”宋江才得病好,便与吴用商量,要打北京,救取卢员外、石秀。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不可轻动,动则急难痊可。”吴用道:“不劳兄长挂心,只顾自己将息,调理体中元阳真气。吴用虽然不才,只就目今春秋时候,定要打破北京城池,救取卢员外、石秀二人性命,擒拿淫妇奸夫,不知兄长意下如何?”宋江道:“若得军师如此扶持,宋江虽死瞑目!”吴用便就忠义堂上传令。有分教,北京城内,变成火窟枪林;大名府中,翻作尸山血海。正是谈笑鬼神皆丧胆,指挥豪杰尽倾心。毕竟军师吴用说出甚么计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六回 时迁火烧翠云楼 吴用智取大名府

  话说吴用对宋江道:“今日幸喜得兄长无事,又得安太医在寨中看视贵疾。此是梁山泊万千之幸。比及兄长卧病之时,小生累累使人去大名探听消息,梁中书昼夜忧惊,只恐俺军马临城。又使人直往北京城里城外市井去处,遍贴无头告示,晓谕居民,勿得疑虑。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大军到郡,自有对头。因此,梁中书越怀鬼胎。东京蔡太师见说降了关胜,天子之前,更不敢提。只是主张招安,大家无事。因此累累寄书与梁中书,教道且留卢俊义、石秀二人性命,好做手脚。”宋江见说,便要催趱军马下山去打北京。吴用道:“即今冬尽春初,早晚元宵节近,北京年例,大张灯火。我欲乘此机会,先令城中埋伏,外面驱兵大进,里应外合,可以破之。”宋江道:“此计大妙!便请军师发落。”吴用道:“为头最要紧的,是城中放火为号。你众弟兄中,谁敢与我先去城中放火?”只见阶下走过一人道:“小弟愿往。”众人看时,却是鼓上皁时迁。时迁道:“小弟幼年间曾到北京。城内有座楼,唤做翠云楼。楼上楼下,大小有百十个阁子。眼见得元宵之夜,必然喧哄。乘空潜地入城。正月十五日夜,盘去翠云楼上,放起火来为号。军师可自调人马劫牢,此为上计。”吴用道:“我心正待如此。你明日天晓,先下山去,只在元宵夜一更时候,楼上放起火来,便是你的功劳。”时迁应允,得令去了。

  吴用次日却调解珍、解宝扮做猎户,去北京城内官员府里,献纳野味。正月十五日夜间,只看火起为号,便去留守司前,截住报事官兵。两个听令去了。再调杜迁、宋万扮做粜米客人,推辆车子,去城中宿歇。元宵夜只看号火起时,却来先夺东门。“此是你两个功劳。”两个听令去了。再调孔明、孔亮扮做仆者,去北京城内闹市里房檐下宿歇,只看楼前火起,便去往来接应。两个听令去了。再调李应、史进扮做客人,去北京东门外安歇,只看城中号火起时,先斩把门军士,夺下东门,好做出路。两个听令去了。再调鲁智深、武松扮做行脚僧行,去北京城外庵院挂搭,只看城中号火起时,便去南门外截住大军,冲击去路。两个听令去了。再调邹渊、邹润扮做卖灯客人,直往北京城中,寻客店安歇,只看楼中火起,便去司狱司前策应。两个听令去了。再调刘唐、杨雄扮作公人,直去北京州衙前宿歇,只看号火起时,便去截住一应报事人员,令他首尾不能救应。两个听令去了。再调公孙胜先生扮做云游道士,却教凌振扮做道童跟着,将带风火、轰天等炮数百个,直去北京城内净处守待,只看号火起时施放。两个听令去了。再调张顺跟随燕青,从水门里入城,径奔卢员外家,单捉淫妇奸夫。再调王矮虎、孙新、张青、扈三娘、顾大嫂、孙二娘扮做三对村里夫妻,入城看灯,寻至卢俊义家中放火。再调柴讲带同乐和,扮做军官,直去蔡节级家中,要保救二人性命。调拨已定,众头领俱各听令去了。各各遵依军令,不可有误。

  此是正月初头,不说梁山泊好汉依次各各下山进发,且说北京梁中书唤过李成、闻达、王太守等一干官员,商议放灯一事。梁中书道:“年例北京大张灯火,庆贺元宵,与民同乐,全似东京体例。如今被梁山泊贼人两次侵境,只恐放灯因而惹祸,下官意欲住歇放灯,你众官心下如何计议?”闻达便道:“想此贼人,潜地退去,没头告示乱贴,此是计穷,必无主意。相公何必多虑。若还今年不放灯时,这厮们细作探知,必然被他耻笑。可以传下钧旨,晓示居民:比上年多设花灯,添扮社火,市心中添搭两座鳌山,照依东京体例,通宵不禁,十三至十七,放灯五夜。教府尹点视居民,勿令缺少。相公亲自行春,务要与民同乐。闻某亲领一彪军马出城,去飞虎峪驻札,以防贼人奸计。再着李都监亲引铁骑马军,绕城巡逻,勿令居民惊忧。”梁中书见说大喜。众官商议已定,随即出榜,晓谕居民。这北京大名府是河北头一个大郡冲要去处,却有诸路买卖,云屯雾集。只听放灯,都来赶趁。在城坊隅巷陌该管厢官,每日点视,只得装扮社火。豪富之家,各自去赛花灯。远者三二百里去买,近者也过百十里之外。便有客商,年年将灯到城货卖。家家门前扎起灯栅,都要赛挂好灯,巧样烟火。户内缚起山棚,摆放五色屏风炮灯,四边都挂名人书画并奇异古董玩器之物。在城大街小巷,家家都要点灯。大名府留守司州桥边,搭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红黄纸龙两条,每片鳞甲上点灯一盏,口喷净水。去州桥河内周围上下点灯,不计其数。铜佛寺前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青龙一条,周回也有千百盏花灯。翠云楼前也扎起一座鳌山,上面盘着一条白龙,四面点火,不计其数。原来这座酒楼,名贯河北,号为第一。上有三檐滴水,雕梁绣柱,极是造得好。楼上楼下,有百十处合子,终朝鼓乐喧天,每日笙歌聒耳。城中各处宫观寺院,佛殿法堂中,各设灯火,庆赏丰年。三瓦两舍,更不必说。

  那梁山泊探细人得了这个消息,报上山来。吴用得知大喜,去对宋江说知备细。宋江便要亲自领兵去打北京,安道全谏道:“将军疮口未完,切不可轻动。稍若怒气相侵,实难痊可。”吴用道:“小生替哥哥走一遭。”随即与“铁面孔目”裴宣,点拨八路军马:第一队,双鞭呼延灼引领韩滔、彭玘为前部,“镇三山”黄信在后策应,都是马军。前者呼延灼阵上打了的,是假的,故意要赚关胜,故设此计。第二队,豹子头林冲引领马麟、邓飞为前部,“小李广”花荣在后策应,都是马军。第三队,大刀关胜引领宣赞、郝思文为前部,病尉迟孙立在后策应,都是马军。第四队,“霹雳火”秦明引领欧鹏、燕顺为前部,青面兽杨志在后策应,都是马军。第五队,却调步军头领没遮拦穆弘将引杜兴、郑天寿。第六队,步军头领“黑旋风’李逵将引李立、曹正。第七队,步军头领插翅虎雷横将引施恩、穆春。第八队,步军头领混世魔王樊瑞将引项充、李衮。──这八路马步军兵,各自取路,即今便要起行,毋得时刻有误。正月十五日二更为期,都要到北京城下。马军步军,一齐进发。那八路人马依令下山,其余头领,尽跟宋江保守山寨。

  且说时迁是个飞檐走壁的人,不从正路入城,夜间越墙而过。城中客店内却不着单身客人,他自白日在街上闲走,到晚来东岳庙内神座底下安身。正月十三日,却在城中往来观看居民百姓搭缚灯棚,悬挂灯火,正看之间,只见解珍、解宝挑着野味,在城中往来观看;又撞见杜迁、宋万两个从瓦子里走将出来。时迁当日先去翠云楼上打一个踅,只见孔明披着头发,身穿羊皮破衣,右手拄一条杖子,左手拿个碗,腌腌臜臜,在那里求乞。见了时迁,打抹他去背后说话。时迁道:“哥哥,你这般一个汉子,红红白白面皮,不象叫化的,北京做公的多,倘或被他看破,须误了大事。哥哥可以躲闪回避。”说不了,又见个丐者从墙边来,看时,却是孔亮。时迁道:“哥哥,你又露出雪也似白面来,亦不象忍饥受饿的人。这般模样,必然决撒。”却才道罢,背后两个人劈角儿揪住,喝道:“你们做得好事!”回头看时,却是杨雄、刘唐。时迁道:“你惊杀我也!”杨雄道:“都跟我来。”带去僻静处埋冤道:“你三个好没分晓,却怎地在那里说话!倒是我两个看见,倘若被他眼捷手快的公人看破,却不误了哥哥大事?我两个都已见了,弟兄们不必再上街去。”孔明道:“邹渊、邹润自在街上卖灯,鲁智深、武松已在城外庵里。再不必多说,只顾临期各自行事。”五个说了,都出到一个寺前,正撞见一个先生从寺里出来。众人抬头看时,却是“入云龙”公孙胜,背后凌振扮做道童跟着。七个人都点头会意,各自去了。

  看看相近上元,梁中书先令大刀闻达将引军马出城去飞虎峪驻札,以防贼寇。十四日,却令“李天王”李成亲引铁骑马军五百,全副披挂,遶城巡视。次日,正是正月十五日上元佳节,好生晴明,黄昏月上,六街三市,各处坊隅巷陌,点放花灯,大街小巷,都有社火。有诗为证:

  北京三五风光好,膏雨初晴春意早。

  银花火树不夜城,陆地拥出蓬莱岛。

  烛龙衔照夜光寒,人民歌舞欣时安。

  五凤羽扶双贝阙,六鳌背驾三神山。

  红妆女立朱帘下,白面郎骑紫骝马。

  笙箫嘹亮入青云,月光清射鸳鸯瓦。

  翠云楼高侵碧天,嬉游来往多婵娟。

  灯球灿烂若锦绣,王孙公子真神仙。

  游人轇轕尚未绝,高楼顷刻生云烟。

  是夜节级蔡福分付,教兄弟蔡庆看守着大牢:“我自回家看看便来。”方才进得家门,只见两个人闪将入来:前面那个军官打扮,后面仆者模样。灯光之下看时,蔡福认得是“小旋风”柴进,后面的已自是“铁叫子”乐和。蔡节级只认得柴进,便请入里面去,现成杯盘,随即管待。柴进道:“不必赐酒。在下到此,有件紧事相央:卢员外、石秀全得足下相觑,称谢难尽。今晚小子就欲大牢里赶此元宵热闹看望一遭,望你相烦引进,休得推却。”蔡福是个公人,早猜了八分。欲待不依,诚恐打破城池,都不见了好处,又陷了老小一家人口性命。只得担着血海的干系,便取些旧衣裳,教他两个换了,也扮做公人,换了巾帻,带柴进、乐和径奔牢中去了。

  初更左右,王矮虎、“一丈青”、孙新、顾大嫂、张青、孙二娘三对儿村里夫妇,乔乔画画,装扮做乡村人,挨在人丛里,便入东门去了。公孙胜带同凌振,挑着荆篓,去城隍庙里廊下坐地。(这城隍庙只在州衙侧边。)邹渊、邹润挑着灯,在城中闲走。杜迁、宋万各推一辆车子,径到梁中书衙前,闪在人闹处。(原来梁中书衙,只在东门里大街住。)刘唐、杨雄各提着水火棍,身边都自有暗器,来州桥上两边坐定。燕青领了张顺,自从水门里入城,静处埋伏。都不在话下。

  不移时,楼上鼓打二更。却说时迁挟着一个篮儿,里面都是硫黄、焰硝放火的药头,篮儿上插几朵闹鹅儿,踅入翠云楼后。走上楼去,只见合子内吹笙箫、动鼓板,掀云闹社,子弟们闹闹穰穰,都在楼上打哄赏灯。时迁上到楼上,只做买闹鹅儿的,各处合子里去看。撞见解珍、解宝,拖着钢叉,叉上挂着兔儿,在阁子前踅。时迁便道:“更次到了,怎生不见外面动弹?”解珍道:“我两个方才在楼前,见探马过去,多管兵马到了,你只顾去行事。”言犹未了,只见楼前都发起喊来,说道:“梁山泊军马到了西门外。”解珍分付时迁:“你自快去,我自去留守司前接应。”奔到留守司前,只见败残军马一齐奔入城来,说道:“闻大刀吃劫了寨也!梁山泊贼寇引军都到城下。”李成正在城上巡逻,听见说了,飞马来到留守司前,教点军兵,分付闭上城门,守护本州岛。

  却说王太守亲引随从百余人,长枷铁锁,在街镇压。听得报说这话,慌忙到留守司前。

  却说梁中书正在衙前醉了闲坐,初听报说,尚自不甚慌。次后没半个更次,流星探马,接连报来,吓得魂不附体,慌忙快叫备马。

  说言未了,只见翠云楼上烈焰冲天,火光夺月,十分浩大。梁中书见了,急上得马,却待要去看时,只见两条大汉推两辆车子,放在当路,便去取碗挂的灯来,望车子上点着,随即火起。梁中书要出东门时,两条大汉口称“李应、史进在此!”手捻朴刀,大踏步杀来。把门官军,吓得走了,手边的伤了十数个。杜迁、宋万却好接着出来,四个合做一处,把住东门。梁中书见不是头势,带领随行伴当,飞奔南门。南门传说道:“一个胖大和尚,轮动铁禅杖;一个虎面行者,掣出双戒刀,发喊杀入城来。”梁中书回马,再到留守司前,只见解珍、解宝手拈钢叉,在那里东撞西撞;急待回州衙,不敢近前。王太守却好过来,刘唐、杨雄两条水火棍齐下,打得脑浆迸流,眼珠突出,死于街前。虞候押番,各逃残生去了。梁中书急急回马奔西门,只听得城隍庙里火炮齐响,轰天震地。邹渊、邹润手拿竹竿,只顾就房檐下放起火来。南瓦子前,王矮虎、“一丈青”杀将来。孙新、顾大嫂身边掣出暗器,就那里协助。铜佛寺前,张青、孙二娘入去,爬上鳌山,放起火来。此时北京城内百姓黎民,一个个鼠撺狼奔,一家家神号鬼哭,四下里十数处火光亘天,四方不辨。

  却说梁中书奔到西门,接着李成军马,急到南门城上,勒住马,在鼓楼上看时,只见城下兵马摆满,旗号上写道:“大将呼延灼。”火焰光中,抖擞精神,施逞骁勇。左有韩滔,右有彭玘,黄信在后,催动人马,雁翅一般横杀将来,随到门下。梁中书出不得城去,和李成躲在北门城下,望见火光明亮,军马不知其数,却是“豹子头”林冲跃马横枪,左有马麟,右有邓飞,花荣在后,催动人马,飞奔将来。再转东门,一连火把丛中,只见“没遮拦”穆弘,左有杜兴,右有郑天寿,三筹步军好汉当先,手拈朴刀,引领一千余人,杀入城来。梁中书径奔南门,舍命夺路而走。吊桥边火把齐明,只见“黑旋风”李逵,左有李立,右有曹正。李逵浑身脱剥,咬定牙根,手掿双斧,从城濠里飞杀过来;李立、曹正一齐俱到。李成当先,杀开条血路,奔出城来,护着梁中书便走。只见左手下杀声震响,火把丛中军马无数,却是大刀关胜,拍动赤兔马,手舞青龙刀,径抢梁中书。李成手举双刀,前来迎敌。那时李成无心恋战,拨马便走。左有宣赞,右有郝思文,两肋里撞来。孙立在后,催动人马,并力杀来。正斗间,背后赶上“小李广”花荣,拈弓搭箭,射中李成副将,翻身落马。李成见了,飞马奔走。未及半箭之地,只见右手下锣鼓乱鸣,火光夺目,却是“霹雳火”秦明,跃马舞棍,引着燕顺、欧鹏;背后杨志,又杀将来。李成且战且走,折军大半,护着梁中书,冲路走脱。

  话分两头,却说城中之事。杜迁、宋万去杀梁中书老小一门良贱。刘唐、杨雄去杀王太守一家老小。孔明、孔亮已从司狱司后墙爬将入去。邹渊、邹润却在司狱司前接住往来之人。大牢里柴进、乐和看见号火起了,便对蔡福、蔡庆道:“你弟兄两个见也不见?更待几时?”蔡庆在门边看时,邹渊、邹润早撞开牢门,大叫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好好送出卢员外、石秀哥哥来!”蔡庆慌忙报蔡福时,孔明、孔亮早从牢屋上跳将下来。不由他弟兄两个肯与不肯,柴进身边取出器械,便去开枷,放了卢俊义、石秀。柴进说与蔡福:“你快跟我去家中保护老小!”一齐都出牢门来。邹渊、邹润接着,合做一处。蔡福、蔡庆跟随柴进,来家中保全老小。

  卢俊义将引石秀、孔明、孔亮、邹渊、邹润五个弟兄,径奔家中,来捉李固、贾氏。却说李固听得梁山泊好汉引军马入城,又见四下里火起,正在家中有些眼跳,便和贾氏商量,收拾了一包金珠细软,背了便出门奔走。只听得排门一带都倒,正不知多少人抢将入来。李固和贾氏慌忙回身,便望里面开了后门,踅过墙边,径投河下,来寻自家躲避处。只见岸上张顺大叫:“那婆娘走那里去!”李固心慌,便跳下船中去躲。却待攒入舱里,又见一个人伸出手来,劈髯儿揪住,喝道:“李固,你认得我么?”李固听得是燕青的声音,慌忙叫道:“小乙哥,我不曾和你有甚冤雠,你休得揪我上岸!”岸上张顺早把那婆娘挟在肋下,拖到船边。燕青拿了李固,都望东门来了。

  再说卢俊义奔到家中,不见了李固和那婆娘,且叫众人把应有家私金银财宝,都搬来装在车子上,往梁山泊给散。却说柴进和蔡福到家中收拾家资老小,同上山寨。蔡福道:“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残害。”柴进见说,便去寻军师吴用。比及柴进寻着吴用,急传下号令去,教休杀害良民时,城中将及损伤一半。但见:

  烟迷城市,火燎楼台。红光影里碎琉璃,黑焰丛中烧翡翠。娱人傀儡,顾不得面是背非;照夜山棚,谁管取前明后暗。斑毛老子,猖狂燎尽白髭须;绿发儿郎,奔走不收华盖伞。踏竹马的暗中刀枪,舞鲍老的难免刃槊。如花仕女,人丛中金坠玉崩;翫景佳人,片时间星飞云散。可惜千年歌舞地,翻成一片战争场。

  当时天色大明,吴用、柴进在城内鸣金收军。众头领却接着卢员外并石秀,都到留守司相见,备说牢中多亏了蔡福、蔡庆弟兄两个看觑,已逃得残生。燕青、张顺早把这李固、贾氏解来。卢俊义见了,且教燕青监下,自行看管,听候发落,不在话下。

  再说李成保护梁中书出城逃难,又撞着闻达领着败残军马回来,合兵一处,投南便走。正走之间,前军发起喊来,却是“混世魔王”樊瑞,左有项充,右有李衮,三筹步军好汉舞动飞刀飞枪,直杀将来。背后又是“插翅虎”雷横,将引施恩、穆春,各引一千步军,前来截住退路。正是狱囚遇赦重回禁,病客逢医又上床。毕竟梁中书一行人马,怎地计结。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七回 宋江赏马步三军 关胜降水火二将

  话说当下梁中书、李成、闻达慌速寻得败残军马,投南便走。正行之间,又撞着两队伏兵,前后掩杀。李成当先,闻达在后,护着梁中书,并力死战,撞透重围,脱得大难。头盔不整,衣甲飘零,虽是折了人马,且喜三人逃得性命,投西去了。樊瑞引项充、李衮乘势追赶不上,自与雷横、施恩、穆春等,同回北京城内听令。

  再说军师吴用在城中传下将令,一面出榜安民,一面救灭了火。梁中书、李成、闻达、王太守各家老小,杀的杀了,走的走了,也不来追究。便把大名府库藏打开,应有金银宝物,缎疋绫锦,都装载上车子。又开仓廒,将粮米俵济满城百姓了,余者亦装载上车,将回梁山泊仓用。号令众头领人马,都皆完备。把李固、贾氏钉在陷车内,将军马标拨作三队,回梁山泊来。正是鞍上将敲金镫响,马前军唱凯歌回。却叫戴宗先去报宋公明。宋江会集诸将下山迎接,都到忠义堂上。宋江见了卢俊义,纳头便拜,卢俊义慌忙答礼。宋江道:“我等众人,欲请员外上山同聚大义,不想却遭此难,几被倾送,寸心如割。皇天垂佑,今日再得相见,大慰平生。”卢俊义拜谢道:“上托兄长虎威,深感众头领之德,齐心并力,救拔贱体,肝胆涂地,难以报答。”便请蔡福、察庆拜见宋江,言说:“在下若非此二人,安得残生到此!”称谢不尽。当下宋江要卢员外为尊,卢俊义拜道:“卢某是何等之人,敢为山寨之主?若得与兄长执鞭坠镫,愿为一卒,报答救命之恩,实为万幸!”宋江再三拜请,卢俊义那里肯坐。只见李逵道:“哥哥若让别人做山寨之主,我便杀将起来。”武松道:“哥哥只管让来让去,让得弟兄们心肠冷了。”宋江大喝道:“汝等省得甚么!不得多言!”卢俊义慌忙拜道:“若是兄长苦苦相让着,卢某安身不牢。”李逵叫道:“今朝都没事了,哥哥便做皇帝,教卢员外做丞相,我们都做大官,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却不强似在这里鸟乱!”宋江大怒,喝骂李逵。吴用劝道:“且教卢员外东边耳房安歇,宾客相待。等日后有功,却再让位。”宋江方才欢喜,就叫燕青一处安歇。另拨房屋,叫蔡福、蔡庆安顿老小。关胜家眷,薛永已取到山寨。宋江便叫大设筵宴,犒赏马步水三军,令大小头目并众喽啰军健,各自成团作队去吃酒。忠义堂上,设宴庆贺。大小头领相谦相让,饮酒作乐。卢俊义起身道:“淫妇奸夫,擒捉在此,听候发落。”宋江笑道:“我正忘了,叫他两个过来。”众军把陷车打开,拖出堂前。李固绑在左边将军柱上,贾氏绑在右边将军柱上。宋江道:“休问这厮罪恶,请员外自行发落。”卢俊义手拿短刀,自下堂来,大骂泼妇贼奴,就将二人割腹剜心,凌迟处死;抛弃尸首,上堂来拜谢众人。众头领尽皆作贺,称赞不已。

  且不说梁山泊大设筵宴,犒赏马步水三军。却说北京梁中书探听得梁山泊军马退去,再和李成、闻达引领败残军马,入城来看觑老小时,十损八九,众皆号哭不已。比及邻近起军追赶梁山泊人马时,已自去得远了,且教各自收军。梁中书的夫人躲得在后花园中,逃得性命,便叫丈夫写表申奏朝廷,写书教太师知道,早早调兵遣将,剿除贼寇报雠。抄写民间被杀死者五千余人,中伤者不计其数,各部军马,总折却三万有余。首将赍了奏文密书上路,不则一日,来到东京太师府前下马。门吏转报,太师教唤入来,首将直至节堂下拜见了,呈上密书申奏,诉说打破北京,贼寇浩大,不能抵敌。蔡京初意亦欲苟且招安,功归梁中书身上,自己亦有荣宠。今见事体败坏难遮掩,便欲主战,因大怒道:“且教首将退去!”次日五更景阳钟响,待漏院众集文武群臣,蔡太师为首,直临玉阶,面奏道君皇帝。天子览奏大惊。有谏议大夫赵鼎出班奏道:“前者往往调兵征发,皆折兵将,盖因失其地利,以致如此。以臣愚意,不若降敕赦罪招安,诏取赴阙,命作良臣,以防边境之害。”蔡京听了大怒,喝叱道:“汝为谏议大夫,反灭朝廷纲纪,猖獗小人,罪合赐死!”天子曰:“如此,目下便令出朝。”当下革了赵鼎官爵,罢为庶人。当朝谁敢再奏。有诗为证:

  玺书招抚是良谋,却把忠言作寇仇。一自老成人去后,梁山军马不能收。

  天子又问蔡京道:“似此贼势猖獗,可遣谁人剿捕?”蔡太师奏道:“臣量这等山野草贼,安用大军,臣举凌州有二将:一人姓单,名廷珪;一人姓魏,名定国,现任本州岛团练使。伏乞陛下圣旨,星夜差人,调此一枝人马,克日扫清水泊。”天子大喜,随即降写敕符,着枢密院调遣。天子驾起,百官退朝,众官暗笑。次日,蔡京会省院差官,赍捧圣旨敕符投凌州来。再说宋江水浒寨内,将北京所得的府库金宝钱物给赏与马步水三军,连日杀牛宰马,大排筵宴,庆贺卢员外。虽无庖凤烹龙,端的肉山酒海。众头领酒至半酣,吴用对宋江等说道:“今为卢员外打破北京,杀损人民,劫掠府库,赶得梁中书等离城逃奔,他岂不写表申奏朝廷?况他丈人是当朝太师,怎肯干罢?必然起军发马,前来征讨。”宋江道:“军师所虑,最为得理。何不使人连夜去北京探听虚实,我这里好做准备。”吴用笑道:“小弟已差人去了,将次回也。”正在筵会之间,商议未了,只见原差探事人到来,报说:“北京梁中书果然申奏朝廷,要调兵征剿。有谏议大夫赵鼎奏请招安,致被蔡京喝骂,削了赵鼎官职。如今奏过天子,差人赍捧敕符往凌州调遣单廷珪、魏定国──两个团练使──,起本州岛军马前来征讨。”宋江便道:“似此如何迎敌?”吴用道:“等他来时,一发捉了。”关胜起身对宋江、吴用道:“关某自从上山,深感仁兄厚待,不曾出得半分气力。单廷珪、魏定国蒲城多曾相会。久知单廷珪那厮,善能用水浸兵之法,人皆称为“圣水将军”;魏定国这厮,精熟火攻兵法,上阵专能用火器取人,因此呼为神火将军。凌州是本境兼管本州岛兵马,取此二人为部下。小弟不才,愿借五千军兵,不等他二将起行,先在凌州路上接住。他若肯降时,带上山来;若不肯投降,必当擒来,奉献兄长,亦不须用众头领张弓挟矢,费力劳神。不知尊意若何?”宋江大喜,便叫宣赞、郝思文二将就跟着一同前去。关胜带了五千军马,来日下山。次早,宋江与众头领在金沙滩寨前饯行,关胜三人引兵去了。

  众头领回到忠义堂上,吴用便对宋江说道:“关胜此去,未保其心,可以再差良将,随后监督,就行接应。”宋江道:“吾观关胜义气凛然,始终如一,军师不必多疑。”吴用道:“只恐他心不似兄长之心。可再叫林冲、杨志领兵,孙立、黄信为副将,带领五千人马,随即下山。”李逵便道:“我也去走一遭。”宋江道:“此一去用你不着,自有良将建功。”李逵道:“兄弟若闲,便要生病,若不叫我去时,独自也要去走一遭。”宋江喝道:“你若不听我的军令,割了你头!”李逵见说,闷闷不已,下堂去了。不说林冲、杨志领兵下山,接应关胜。次日,只见小军来报:“‘黑旋风’李逵昨夜二更,拿了两把板斧,不知那里去了!”宋江见报,只叫得苦:“是我夜来冲撞了他这几句言语,多管是投别处去了!”吴用道:“兄长,非也。他虽粗卤,义气倒重,不到得投别处去。多管是过两日便来,兄长放心。”宋江心慌,先使戴宗去赶,后着时迁、李云、乐和、王定六四个首将分四路去寻。

  且说李逵是夜提着两把板斧下山,抄小路径投凌州去。一路上自寻思道:“这两个鸟将军,何消得许多军马去征他!我且抢入城中,一斧一个都砍杀了,也教哥哥吃一惊!也和他们争得一口气!”走了半日,走得肚饥,原来贪慌下山,不曾带得盘缠。多时不做这买卖,寻思道:“只得寻个鸟出气的。”正走之间,看见路旁一个村酒店,李逵便入去里面坐下,连打了三角酒、二斤肉吃了,起身便走。酒保拦住讨钱。李逵道:“待我前头去寻得些买卖,却把来还你!”说罢,便动身。只见外面走入个彪形大汉来,喝道:“你这黑厮,好大胆!谁开的酒店,你来白吃,不肯还钱!”李逵睁着眼道:“老爷不拣那里,只是白吃!”那汉道:“我对你说时,惊得你尿流屁滚!老爷是梁山泊好汉韩伯龙的便是!本钱都是宋江哥哥的。”李逵听了暗笑:“我山寨里那里认得这个鸟人!”原来韩伯龙曾在江湖上打家劫舍,要来上梁山泊入伙,却投奔了旱地忽律朱贵,要他引见宋江。因是宋公明生发背疮,在寨中又调兵遣将,多忙少闲,不曾见得。朱贵权且教他在村中卖酒。当时李逵去腰间拔出一把板斧,看着韩伯龙道:“把斧头为当。”韩伯龙不知是计,舒手来接,见李逵手起,望面门上只一斧,肐瘩地砍着。可怜韩伯龙做了半世强人,死在李逵之手。两三个火家,只恨爷娘少生了两只脚,望深村里走了。李逵就地下掳掠了盘缠,放火烧了草屋,望凌州去了。

  行不得一日,正走之间,官道旁边只见走过一条大汉直上直下相李逵。李逵见那人看他,便道:“你那厮看老爷怎地?”那汉便答道:“你是谁的老爷?”李逵便抢将入来。那汉子手起一拳,打个塔墩。李逵寻思:“这汉子倒使得好拳!”坐在地下,仰着脸问道:“你这汉子,姓甚名谁?”那汉道:“老爷没姓,要厮打便和你厮打!你敢起来!”李逵大怒,正待跳将起来,被那汉子肋罗里只一脚,又踢了一交。李逵叫道:“赢他不得。”爬将起来便走。那汉叫住问道:“这黑汉子,你姓甚名谁?那里人氏?”李逵道:“我说与你,休要吃惊。我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的便是。”那汉道:“你端的是不是?不要说谎。”李逵道:“你不信,只看我这两把板斧。”那汉道:“你既是梁山泊好汉,独自一个投那里去?”李逵道:“我和哥哥别口气,要投凌州去杀那姓单姓魏的两个。”那汉道:“我听得你梁山泊已有军马去了,你且说是谁?”李逵道:“先是‘大刀’关胜领兵,随后便是‘豹子头’林冲、‘青面兽’杨志领军策应。”那汉听了,纳头便拜。李逵道:“你端的姓甚名谁?”那汉道:“小人原是中山府人氏,祖传三代相扑为生。却才手脚,父子相传,不教徒弟。平生最无面目,到处投人不着,山东、河北都叫我做‘没面目’焦挺。近日打听得寇州地面有座山,名为枯树山,山上有个强人,平生只好杀人,世人把他比做丧门神,姓鲍名旭。他在那山里打家劫舍,我如今待要去那里入伙。”李逵道:“你有这等本事,如何不来投奔俺哥哥宋公明?”焦挺道:“我多时要投奔大寨入伙,却没条门路。今日得遇兄长,愿随哥哥。”李逵道:“我却要和宋公明哥哥争口气了下山来,不杀得一个人,空着双手,怎地回去?你和我去枯树山,说了鲍旭,同去凌州杀得单、魏二将,便好回山。”焦挺道:“凌州一府城池,许多军马在彼,我和你只两个,便有十分本事,也不济事,枉送了性命。不如单去枯树山说了鲍旭,都去大寨入伙,此为上计。”两个正说之间,背后时迁赶将来,叫道:“哥哥忧得作苦,便请回山。如今分四路去赶你也。”李逵引着焦挺,且教与时迁厮见了。时迁劝李逵回山:“宋公明哥哥等你。”李逵道:“你且住!我和焦挺商量定了,先去枯树山说了鲍旭,方才回来。”时迁道:“使不得。哥哥等你,即便回寨。”李逵道:“你若不跟我去,你自先回山寨,报与哥哥知道,我便回也。”时迁惧怕李逵,自回山寨去了。焦挺却和李逵自投寇州来,望枯树山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关胜与同宣赞、郝思文引领五千军马接来,相近凌州。且说凌州太守接得东京调兵的敕旨并蔡太师札付,便请兵马团练单廷珪、魏定国商议。二将受了札,随即选点军兵,关领军器,拴束鞍马,整顿粮草,指日起行。忽闻报说:“蒲东‘大刀’关胜引军到来,侵犯本州岛。”单廷珪、魏定国听得大怒,便收拾军马,出城迎敌。两军相近,旗鼓相望。门旗下关胜出马。那边阵内鼓声响处,“圣水将军”出马。怎生打扮:

  戴一顶浑铁打就四方铁帽,顶上撒一颗斗来大小黑缨。披一付熊皮砌就嵌缝沿边乌油铠甲,穿一领皁罗绣就点翠团花秃袖征袍,着一双斜皮踢镫嵌线云跟靴,系一条碧鞓钉就迭胜狮蛮带。一张弓,一壶箭。骑一匹深乌马,使一条黑杆枪。

  前面打一把引军按北方皁纛旗,上书七个银字:“‘圣水将军’单廷珪。”又见这边鸾铃响处,转出这员神火将军魏定国来出马。怎生打扮:

  戴一顶朱红缀嵌点金束发盔,顶上撒一把扫帚长短赤缨。披一副摆连环吞兽面狻猊铠,穿一领绣云霞飞怪兽绛红袍,着一双刺麒麟间翡翠云缝锦跟靴。带一张描金雀画宝雕弓,悬一壶凤翎凿山狼牙箭。骑坐一匹胭脂马,手使一口熟铜刀。

  前面打一把引军按南方红绣旗,上书七个银字:“神火将军魏定国”。两员虎将一齐出到阵前。关胜见了,在马上说道:“二位将军,别来久矣!”单廷珪、魏定国大笑,指着关胜骂道:“无才小辈,背反狂夫!上负朝廷之恩,下辱祖宗名目,不知死活!引军到来,有何礼说?”关胜答道:“你二将差矣。目今主上昏昧,奸臣弄权,非亲不用,非雠不谈。兄长宋公明仁德施恩,替天行道,特令关某等到来,招请二位将军。倘蒙不弃,便请过来,同归山寨。”单、魏二将听得大怒,骤马齐出。一个是北方一朵乌云,一个如南方一团烈火,飞出阵前。关胜却待去迎敌,左手下飞出宣赞,右手下奔出郝思文,两对儿阵前厮杀。刀对刀,迸万道寒光;枪搠枪,起一天杀气。关胜遥见神火将越斗越精神,圣水将无半点惧色。正斗之间,两将拨转马头,望本阵便走。郝思文、宣赞随即追赶,冲入阵中。只见魏定国转入左边,单廷珪转过右边。随后宣赞赶着魏定国,郝思文追住单廷珪。且说宣赞正赶之间,只见四五百步军都是红旗红甲,一字儿围裹将来,挠钩齐下,套索飞来,和人连马,活捉去了。再说郝思文追住单廷珪到右边,只见五百来步军尽是黑旗黑甲,一字儿裹转来,脑后众军齐上,把郝思文生擒活捉去了。可怜二将英雄,到此翻成画饼。一面把人解入凌州,一面仍率五百精兵卷杀过来。关胜举手无措,大败输亏,望后便退,随即单廷珪、魏定国拍马在背后追来。关胜正走之间,只见前面冲出二将。关胜看时,左有林冲,右有杨志,从两肋窝里撞将出来,杀散凌州军马。关胜收住本部残兵,与林冲、杨志相见,合兵一处。随后孙立、黄信,一同见了,权且下寨。

  却说“水”“火”二将捉得宣赞、郝思文,得胜回到城中,张太守接着,置酒作贺。一面教人做造陷车,装了二人;差一员偏将,带领三百步军,连夜解上东京,申达朝廷。

  且说偏将带领三百人马,监押宣赞、郝思文上东京来,迤逦前行,来到一个去处。只见满山枯树,遍地芦芽,一声锣响,撞出一伙强人,当先一个,手掿双斧,声喝如雷,正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后面带着这个好汉,端的是谁,正是:

  相扑丛中人尽伏,拽拳飞脚如刀毒。

  劣性发时似山倒,焦挺从来没面目。

  李逵、焦挺两个好汉,引着小喽啰拦住去路,也不打话,便抢陷车。偏将急待要走,背后又撞出一个好汉,正是:

  狰狞丑脸如锅底,双睛迭暴露狼唇。

  放火杀人提阔剑,鲍旭名唤“丧门神”。

  这个好汉正是“丧门神”鲍旭,向前把偏将手起剑落,砍下马来,其余人等,撇下陷车,尽皆逃命去了。李逵看时,却是宣赞、郝思文,便问了备细来由。宣赞见李逵亦问:“你怎生在此?”李逵说道:“为是哥哥不肯教我来厮杀,独自个私走下山来,先杀了韩伯龙,后撞见焦挺,引我在此。鲍旭一见如故,便如亲兄弟一般接待。却才商议,正欲去打凌州,却有小喽啰山头上望见这伙人马,监押陷车到来。只道官兵捕盗,不想却是你二位。”鲍旭邀请到寨内,杀牛置酒相待。郝思文道:“兄弟既然有心上梁山泊入伙,不若将引本部人马,就同去凌州,并力攻打,此为上策。”鲍旭道:“小可与李兄正如此商议。足下之言,说的最是。我山寨之中,也有三二百匹好马。”带领五七百小喽啰,五筹好汉一齐来打凌州。却说逃难军士奔回来,报与张太守说道:“半路里有强人夺了陷车,杀了偏将。”单廷珪、魏定国听得大怒,便道:“这番拿着,便在这里施刑。”只听得城外关胜引兵搦战。单廷珪争先出马开城门,放下吊桥,引五百玄甲军,飞奔出城迎敌。门旗开处,“圣水将军”单廷珪出马,大骂关胜道:“辱国败将,何不就死!”关胜听了,舞刀拍马。两个斗不到五十余合,关胜勒转马头,慌忙便走,单廷珪随即赶将来。约赶十余里,关胜回头喝道:“你这厮不下马受降,更待何时!”单廷珪挺枪,直取关胜后心。关胜使出神威,拖起刀背,只一拍,喝一声:“下去!”单廷珪落马。关胜下马,向前扶起,叫道:“将军恕罪!”单廷珪惶恐伏礼,乞命受降。关胜道:“某与宋公明哥哥面前多曾举你。特来相招二位将军,同聚大义。”单廷珪答道:“不才愿施犬马之力,同共替天行道。”两个说罢,并马而行。林冲接见二人并马行来,便问其故。关胜不说输赢,答道:“山僻之内,诉旧论新,招请归降。”林冲等众皆大喜。单廷珪回至阵前,大叫一声,五百玄甲军兵一哄过来,其余人马奔入城中去了,连忙报知太守。

  魏定国听了大怒,次日领起军马,出城交战。单廷珪与同关胜、林冲直临阵前。只见门旗开处,神火将军魏定国出马,见了单廷珪顺了关胜,大骂:“忘恩背主,负义匹夫!”关胜大怒,拍马向前迎敌。二马相交,军器并举。两将斗不到十合,魏定国望本阵便走。关胜却欲要追,单廷珪大叫道:“将军不可去赶。”关胜连忙勒住战马。说犹未了,凌州阵内,早飞出五百火兵,身穿绛衣,手执火器,前后拥出有五十辆火车,车上都满装芦苇引火之物。军人背上,各拴铁葫芦一个,内藏硫黄焰硝,五色烟药,一齐点着,飞抢出来。人近人倒,马过马伤。关胜军兵四散奔走,退四十余里扎住。魏定国收转军马回城,看见本州岛烘烘火起,烈烈烟生。原来却是“黑旋风”李逵与同焦挺、鲍旭带领枯树山人马,都去凌州背后,打破北门,杀入城中,放起火来,劫掳仓库钱粮。魏定国知了,不敢入城,慌速回军,被关胜随后赶上追杀,首尾不能相顾。凌州已失,魏定国只得退走,奔中陵县屯驻。关胜引军把县四下围住,便令诸将调兵攻打。魏定国闭门不出。单廷珪便对关胜、林冲等众位说道:“此人是一勇之夫,攻击得紧,他宁死,必不辱。事宽即完,急难成效。小弟愿往县中,不避刀斧,用好言招抚此人束手来降,免动干戈。”关胜见说大喜,随即叫单廷珪单人匹马到县。小校报知,魏定国出来相见了。单廷珪用好言说道:“如今朝廷不明,天下大乱,天子昏昧,奸臣弄权,我等归顺宋公明,且居水泊。久后奸臣退位,那时去邪归正,未为晚矣。”魏定国听罢,沉吟半晌,说道:“若是要我归顺,须是关胜亲自来请,我便投降。他若是不来,我宁死不辱!”单廷珪即便上马回来,报与关胜。关胜见说,便道:“大丈夫作事,何故疑惑?”便与单廷珪匹马单刀而去。林冲谏道:“兄长,人心难忖,三思而行。”关胜道:“好汉作事无妨。”直到县衙。魏定国接着大喜,愿拜投降。同叙旧情,设筵管待。当日带领五百火兵,都来大寨,与林冲、杨志并众头领俱各相见已了,即便收军回梁山泊来。宋江早使戴宗接着,对李逵说道:“只为你偷走下山,教众兄弟赶了许多路!如今时迁、乐和、李云、王定六四个先回山去了。我如今先去报知哥哥,免至悬望。”

  不说戴宗先去了,且说关胜等军马回到金沙滩边,水军头领棹船接济军马,陆续过渡,只见一个人气急败坏跑将来。众人看时,却是“金毛犬”段景住。林冲便问道:“你和杨林、石勇去北地里买马,如何这等慌速跑来?”段景住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有分教,宋江调拨军兵,来打这个去处,重报旧雠,再雪前恨。正是情知语是钩和线,从头钓出是非来。毕竟段景住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八回 宋公明夜打曾头市 卢俊义活捉史文恭

  话说当时段景住跑来,对林冲等说道:“我与杨林,石勇,前往北地买马,到彼选得壮窜有筋力好毛片骏马,买了二百余匹;回至青州地面,被一伙强人,为头一个唤做‘险道神’郁保四,聚集二百余人,尽数把马劫夺,解送曾头市去了。石勇,杨林,不知去向。小弟连夜逃来,报知此事。”关胜见说,叫且回山寨与哥哥相见了,却商议此事。众人且过渡来,都到忠义堂上,见了宋江。关胜引单廷珪,魏定国,与大小头领俱各相见了。李逵把下山杀了韩伯龙,遇见焦挺、鲍旭,同去打破凌州之事,说了一遍。宋江听罢,又添四个好汉,正在欢喜。段景住备说夺马一事,宋江听了,大怒道:“前者夺我马匹,今又如此无礼。晁天王的冤雠未曾报得,旦夕不乐,若不去报此雠,惹人耻笑。”吴用道:“即日春暖,正好厮杀。前者进兵,失其地利,如今必用智取。”宋江道:“此雠深入骨髓,不报得誓不还山。”吴用道:“且教时迁,他会飞檐走壁,可去探听消息一遭,回来却作商量。”时迁听命去了。无三二日,只见杨林,石勇,逃得回寨,备说曾头市史文恭口出大言,要与梁山泊势不两立。宋江见说,便要起兵。吴用道:“再待时迁回报,却去未迟。”宋江怒气填胸,要报此仇,片时忍耐不住。又使戴宗飞去打听,立等回报。

  不过数日,却是戴宗先回来,说:“这曾头市要与凌州报仇,欲起军马,见今曾头市口扎下大寨,又在法华寺内做中军帐,数百里遍插旌旗,不知何路可进。”次日,时迁回寨报说:“小弟直到曾头市里面,探知备细,见今扎下五个寨栅──曾头市前面,二千余人守住村口。总寨内是教师史文恭执掌,北寨是曾涂与副教师苏定,南寨是次子曾密,西寨是三子曾索,东寨是四子曾魁,中寨是第五子曾升,与父亲曾弄守把。这个青州郁保四,身长一丈,腰阔数围,绰号‘险道神’,将这夺的许多马匹都喂养在法华寺内。”

  吴用听罢,便教会集诸将,一同商议:“既然他设五个寨栅,我这里分调五支军将,可作五路去打他五个寨栅。”卢俊义便起身道:“卢某得蒙救命上山,未能报效,今愿尽命向前,未知尊意若何?”宋江大喜,便道:“员外如肯下山,便为前部。”吴用谏道:“员外初到山寨,未经战阵,山岭崎岖,乘马不便,不可为前部先锋。别引一支军马,前去平川埋伏,只听中军炮响,便来接应。”吴用主意,只恐卢俊义捉得史文恭时,宋江不负晁盖遗言,让位与他,因此不充他为前部先锋。宋江大意,只要卢俊义建功,乘此机会,教他为山寨之主。吴用不肯,立主叫卢员外带同燕青,引领五百步军,平川小路听号。再分调五路军马:曾头市正南大寨,差马军头领“霹雳火”秦明,“小李广”花荣,副将马麟,邓飞,引军三千攻打;曾头市正东大寨,差步军头“领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副将孔明,孔亮,引军三千攻打;曾头市正北大寨,差马军头领“青面兽”杨志,“九纹龙”史进,副将杨春、陈达,引军三千攻打;曾头市正西大寨,差步军头领“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副将邹渊,邹润,引军三千攻打;曾头市正中总寨,都头领宋公明,军师吴用,公孙胜,随行副将吕方,郭盛,解珍,解宝,戴宗,时迁,领军五千攻打;合后步军头领“黑旋风”李逵,“混世魔王”樊瑞,副将项充,李衮,引马步军兵五千。其余头领,各守山寨。

  不说宋江部领五军兵将大进。且说曾头市探事人探知备细,报入寨中。曾长官听了,便请教师史文恭,苏定,商议军情重事。史文恭道:“梁山泊军马来时,只是多使陷坑,方才捉得他强兵猛将。这伙草寇,须是这条计,以为上策。”曾长官便差庄客人等,将了锄头铁锹,去村口掘下陷坑数十处,上面虚浮土盖。四下里埋伏了军兵,只等敌军到来。又去曾头市北路,也掘下十数处陷坑。比及宋江军马起行时,吴用预先暗使时迁又去打听。数日之间,时迁回来报说:“曾头市寨南寨北,尽都掘下陷坑,不计其数,只等俺军马到来。”吴用见说,大笑道:“不足为奇!”引军前进,来到曾头市相近。此时日午时分,前队望见一骑马来,项带铜铃,尾拴雉尾;马上一人,青巾白袍,手执短枪。前队望见,便要追赶,吴用止住。便教军马就此下寨,四面掘了濠壍,下了铁蒺藜,传下令去,教五军各自分头下寨,一般掘下濠壍,下了蒺藜。一住三日,曾头市不出交战。吴用再使时迁扮作伏路小军,去曾头市寨中,探听他不出何意,所有陷坑,暗暗地记着,离寨多少路远,总有几处。时迁去了一日,都知备细,暗地使了记号,回报军师。次日,吴用传令,教前队步军,各执铁锄,分作两队。又把粮车一百有余,装载芦苇干柴,藏在中军。当晚传令与各寨诸军头领,来日巳牌,只听东西两路步军先去打寨,再教攻打曾头市北寨的杨志,史进,把马军一字儿摆开,如若那边擂鼓摇旗,虚张声势,切不可进。吴用传令已了。

  再说曾头市史文恭只要引宋江军马打寨,便着他陷坑,寨前路狭,待走那里去。次日巳牌,听得寨前炮响,追兵大队,都到南门。次后,只见东寨边来报道:“一个和尚轮着铁禅杖,一个行者舞起双戒刀,攻打前后!”史文恭道:“这两个必是梁山泊鲁智深,武松。”犹恐有失,便分人去帮助曾魁。只见西寨边又来报道:“一个长髯大汉,一个虎面贼人,旗号上写着‘美髯公’朱仝,‘插翅虎’雷横,前来攻打甚急。”史文恭听了,又分拨人去,帮助曾索。又听得寨前炮响,史文恭按兵不动,只要等他人来,塌了陷坑,山后伏兵齐起,接应捉人。这里吴用却调马军,从山背后两路抄到寨前。前面步军,只顾看寨,又不敢去;两边伏兵,都摆在寨前;背后吴用军马赶来,尽数逼下坑去。史文恭却待出来,吴用鞭梢一指,军寨中锣响,一齐排出百余辆车子来,尽数把火点着。上面芦苇干柴,硫黄焰硝,一齐着起,烟火迷天。比及史文恭军马出来,尽被火车横拦当住,只得回避,急待退军。公孙胜早在阵中,挥剑作法,借起大风,刮得火焰卷入南门,早把敌楼排栅,尽行烧毁。已自得胜,鸣金收军。四下里入寨,当晚权歇。史文恭连夜修整寨门,两下当住。

  次日,曾涂对史文恭计议道:“若不先斩贼首,难以追灭。”嘱付教师史文恭牢守寨栅。曾涂率领军兵,披挂上马,出阵搦战。宋江在中军闻知曾涂搦战,带领吕方、郭盛,相随出到前军。门旗影里,看见曾涂,心怀旧恨,用鞭指道:“谁与我先捉这厮,报往日之仇?”“小温侯”吕方拍坐下马,挺手中方天画戟,直取曾涂。两马交锋,军器并举,斗到三十合已上。郭盛在门旗下,看见两个中间,将及输了一个。原来吕方本事,敌不得曾涂,三十合已前,兀自抵敌不住,三十合已后,戟法乱了,只办得遮架躲闪。郭盛只恐吕方有失,便骤坐下马,捻手中方天画戟,飞出阵来,夹攻曾涂。三骑马在阵前绞做一团。原来两枝戟上,都拴着金钱豹尾。吕方、郭盛要捉曾涂,两枝戟齐举,曾涂眼明,便用枪只一拨,却被两条豹尾搅住朱缨,夺扯不开,三个各要掣出军器使用。“小李广”花荣在阵中看见,恐怕输了两个。便纵马出来,左手拈起雕弓,右手急取鈚箭,搭上箭,拽满弓,望着曾涂射来。这曾涂却好掣出枪来,那两枝戟兀自搅做一团。说时迟,那时疾,曾涂掣枪,便望吕方项根搠来。花荣箭早先到,正中曾涂左臂,翻身落马,头盔倒卓,两脚蹬空。吕方、郭盛双戟并施,曾涂死于非命。十数骑马军飞奔回来,报知史文恭,转报中寨。曾长官听得大哭。

  只见旁边恼犯了一个壮士曾升,武艺绝高,使两口飞刀,人莫敢近。当时听了大怒,咬牙切齿喝教:“备我马来,要与哥哥报仇!”曾长官拦当不住。全身披挂,绰刀上马,直奔前寨。史文恭接着劝道:“小将军不可轻敌。宋江军中,智勇猛将极多。若论史某愚意,只宜坚守五寨,暗地使人前往凌州,便教飞奏朝廷,调兵选将,多拨官军,分作两处征剿:一打梁山泊,一保曾头市,令贼无心恋战,必欲退兵,急奔回山。那时史某不才,与汝兄弟一同追杀,必获大功。”说言未了,北寨副教师苏定到来,见说坚守一节,也道:“梁山泊吴用那广诡计多谋,不可轻敌,只宜退守;待救兵到来,从长商议。”曾升叫道:“杀我亲兄,此冤不报,更待何时!直等养成贼势,退敌则难!”史文恭,苏定阻当不住。曾升上马,带领数十骑马军,飞奔出寨搦战。宋江闻知,传令前军迎敌。当时秦明得令,舞起狼牙棍,正要出阵斗这曾升,只见“黑旋风”李逵手掿板斧,直奔军前,不问事由,抢出垓心。对阵有人认的,说道:“这个是梁山泊“黑旋风”李逵。”曾升见了,便叫放箭。原来李逵但是上阵,便要脱膊,全得项充,李衮蛮牌遮护。此时独自抢来,被曾升一箭,腿上正着,身如泰山,倒在地下。曾升背后马军,齐抢过来。宋江阵上秦明,花荣飞马向前死救,背后马麟,邓飞,吕方,郭盛一齐接应归阵。曾升见了宋江阵上人多,不敢再战,以此领兵还寨。宋江也自收军驻扎。

  次日,史文恭,苏定只是主张不要对阵,怎禁得曾升催并道:“要报兄仇。”史文恭无奈,只得披挂上马。那匹马便是先前夺的段景住的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马。宋江引诸将摆开阵势迎敌。对阵史文恭出马,怎生打扮:头上金盔耀日光,身披铠甲赛冰霜。坐骑千里龙驹马,手执朱缨丈二枪。

  斯时史文恭出马,横杀过来,宋江阵上秦明要夺头功,飞奔坐下马来迎。二骑相交,军器并举。约斗二十余合,秦明力怯,望本阵便走。史文恭奋勇赶来,神枪到处,秦明后腿股上早着,倒攧下马来。吕方、郭盛、马麟、邓飞四将齐出,死命来救。虽然救得秦明,军兵折了一阵。收回败军,离寨十里驻扎。

  宋江叫把车子载了秦明,一面使人送回山寨将息,再与吴用商量:教取“大刀”关胜、“金枪手”徐宁,并要单廷珪、魏定国四位下山,同来协助。宋江自己焚香祈祷,占卜一课。吴用看了卦象,便道:“虽然此处可破,今夜必主有贼兵入寨。”宋江道:“可以早作准备。”吴用道:“请兄长放心,只顾传下号令,先去报与三寨头领,今夜起东西二寨,便教解珍在左,解宝在右,其余军马各于四下里埋伏,已定。”

  是夜,天清月白,风静云闲。史文恭在寨中对曾升道:“贼兵今日输了两将,必然惧怯,乘虚正好劫寨。”曾升见说,便教请北寨苏定、南寨曾密、西寨曾索引兵前来,一同劫寨。二更左侧,潜地出哨,马摘鸾铃,人披软战,直到宋江中军寨内,见四下无人,劫着空寨,急叫中计,转身便走。左手下撞出“两头蛇”解珍,右手下撞出“双尾蝎”解宝,后面便是“小李广”花荣,一发赶上,曾索在黑地里,被解珍一钢叉,搠于马下。放起火来,后寨发喊,东西两边,进兵攻打寨栅。混战了半夜,史文恭夺路得回。

  曾长官又见折了曾索,烦恼倍增,次日要史文恭写书投降。史文恭也有八分惧怯,随即写书,速差一人齐擎,直到宋江大寨。小校报知,曾头市有人下书,宋江传令,教唤入来。小校将书呈上,宋江拆开看时,写道:“曾头市主曾弄顿首,再拜宋公明统军头领麾下:日昨小男,倚仗一时之勇,误有冒犯虎威。向日天王率众到来,理合就当归附。奈何无端部卒,施放冷箭,更兼夺马之罪,虽百口何辞!原之实非本意。今顽犬已亡,遣使讲和。如蒙罢战休兵,将原夺马匹尽数纳还,更齐金帛犒劳三军。免致两伤。谨此奉书,伏乞照察。”

  宋江看罢来书,心中大怒,扯书骂道:“杀吾兄长,焉肯干休?只待洗荡村坊,是吾本愿!”下书人俯伏在地,凛颤不已。吴用慌忙劝道:“兄长差矣。我等相争,皆为气耳。既是曾家差人下书讲和,岂为一时之忿,以失大义?”随即便写回书,取银十两,赏了来使。回还本寨,将书呈上。曾长官与史文恭拆开看时,上面写道:“梁山泊主将宋江,手书回复曾头市主曾弄帐前:国以信而治天下,将以勇而镇外邦,人无礼而何为,财非义而不取。梁山泊与曾头市,自来无仇,各守边界;奈缘尔将行一时之恶,惹数载之冤。若要讲和,便须发还二次原夺马匹,并要夺马凶徒郁保四,犒劳军士金帛。忠诚既笃,礼数休轻。如或更变,别有定夺。”

  曾长官与史文恭看了,俱各惊懮。次日曾长官又使人来说:“若肯讲和,各请一人质当。”宋江不肯,吴用便道:“无伤。”随即便差时迁、李逵、樊瑞、项充、李衮五人前去为信。临行时,吴用叫过时迁,附耳低言:“如此如此,休得有误。”不说五人去了,却说关胜、徐宁、单廷珪、魏定国到了。当时见了众人,就在中军扎驻。

  且说时迁引四个好汉,来见曾长官。时迁向前说道:“奉哥哥将令,差时迁引李逵等四人前来讲和。”史文恭道:“吴用差遣五个人来,必然有谋。”李逵大怒,揪住史文恭便打。曾长官慌忙劝住。时迁道:“李逵虽然粗卤,却是俺宋公明哥哥心腹之人,特使他来,休得疑惑。”曾长官中心只要讲和,不听史文恭之言,便教置酒相待,请去法华寺寨中安歇,拨五百军人前后围住。却使曾升带同郁保四来宋江大寨讲和。二人到中军相见了,随后将原夺二次马匹,并金帛一车,送到大寨。宋江看罢道:“这马都是后次夺的。正有先前段景住送来那匹千里白龙驹,照夜玉狮子,马,如何不见将来?”曾升道:“是师父史文恭乘坐着,以此不曾将来。”宋江道:“你疾忙快写书去,教早早牵那匹马来还我。”曾升便写书,叫从人还寨讨这匹马来。史文恭听得,回道:“别的马将去不吝,这匹马却不与他。”从人往复去了几遭,宋江定死要这匹马。史文恭使人来说道:“若还定要我这匹马时,着他即便退军,我便送来还他。”

  宋江听得这恬,便与吴用商量。尚然未决,忽有人来报道:“青州,凌州两路有军马到来。”宋江道:“那厮们知得,必然变卦。”暗传下号令,就差关胜,单廷珪,魏定国,去迎青州军马;花荣、马麟、邓飞去迎凌州军马。暗地叫出郁保四来,用好言抚恤他,十分恩义相待,说道:“你若肯建这场功劳,山寨里也教你做个头领。夺马之仇,折箭为誓,一齐都罢。你若不从,曾头市破在旦夕,任从你心。”郁保四听言,情愿投拜,从命帐下。吴用授计与郁保四道:“你只做私逃还寨,与史文恭说道:‘我和曾升去宋江寨中讲和,打听得真实了:如今宋江大意,只要赚这匹千里马,实无心讲和,若还与了他,必然翻变。如今听得青州,凌州两路救兵到了,十分心慌,正好乘势用计,不可有误。’”他若信从了,我自有处置。

  郁保四领了言语,直到史文恭寨里,把前事具说一遍。史文恭领了郁保四来见曾长官,备说宋江无心讲和,可以乘势劫他寨栅。曾长官道:“我那曾升当在那里,若还翻变,必然被他杀害。”史文恭道:“打破他寨,好歹救了。今晚传令与各寨,尽数都起,先劫宋江大寨。如断去蛇首,众贼无用,回来却杀李逵等五人未迟。”曾长官道:“教师可以善用良计。”当下传令与北寨苏定,东寨曾魁,南寨曾密,一同劫寨。郁保四却闪入法华寺大寨内,看了李逵等五人,暗与时迁走透这个消息。

  再说宋江同吴用说道:“未知此计若何?”吴用道:“如是郁保四不回,便是中俺之计。他若今晚来劫我寨,我等退伏两边,却教鲁智深,武松,引步军杀入他东寨;朱仝,雷横,引步军杀入他西寨;却令杨志,史进,引马军截杀北寨:此名‘番犬伏窝之计’,百发百中。”

  当晚却说史文恭带了苏定,曾密,曾魁,尽数起发。是夜月色朦胧,星辰昏暗。史文恭、苏定当先,曾密、曾魁押后,马摘鸾铃,人披软战,尽都来到宋江总寨。只见寨门不关,寨内并无一人,又不见些动静,情知中计,即便回身。急望本寨去时,只见曾头市里锣鼓响,却是时迁爬去法华寺钟楼上撞起钟来,声响为号,东西两门,火炮齐响,喊声大举,正不知多少军马,杀将入来。却说法华寺中李逵、樊瑞、项充、李衮,一齐发作,杀将出来。史文恭等急回到寨时,寻路不见。曾长官见寨中大闹,又听得梁山泊大军两路杀将入来,就在寨里自缢而死。曾密径奔西寨,被朱仝一朴刀搠死。曾魁要奔东寨时,乱军中马践为泥。苏定死命奔出北门,却有无数陷坑,背后鲁智深、武松,赶杀将来,前逢杨志、史进,乱箭射死苏定。后头撞来的人马,都攧入陷坑中去,重重迭迭,陷死不知其数。

  且说史文恭得这千里马,行得快,杀出西门,落荒而走。此时黑雾遮天,不分南北。约行了二十余里,不知何处;只听得树林背后,一齐锣响,撞出四五百军来。当先一将,手提杆棒,望马脚便打。那匹马是千里龙驹,见棒来时,从头上跳过去了。史文恭正走之间,只见阴云冉冉,冷气飕飕,黑雾漫漫,狂风飒飒,虚空中一人当住去路。史文恭疑是神兵,勒马便回,东西南北,四边都是晁盖阴魂缠住。史文恭再回旧路,却撞着“浪子”燕青,又转过“玉麒麟”卢俊义来,喝一声:“强贼,待走那里去!”腿股上只一朴刀,搠下马来,便把绳索绑了,解投曾头市来。燕青牵了那匹千里龙驹,径到大寨。宋江看了,心中一喜一怒:喜者得卢员外建功,怒者恨史文恭射杀晁天王,仇人相见,分外眼睁。先把曾升就本处斩首,曾家一门老少尽数不留。抄掳到金银财宝,米麦粮食,尽行装载上车,回梁山泊,给散各都头领,犒赏三军。且说关胜领军杀退青州军马,花荣领兵杀散凌州军马,都回来了。大小头领,不缺一个。又得了这匹千里龙驹“照夜玉狮子”马,其余物件,尽不必说。陷车内囚了史文恭,便收拾军马,回梁山泊来。所过州县村坊,并无侵扰。回到山寨忠义堂上,都来参见晁盖之灵。宋江传令,教“圣手书生”萧让作了祭文,令大小头领,人人挂孝,个个举哀,将史文恭剖腹剜心。享祭晁盖已罢,宋江就忠义堂上与众弟兄商议立梁山泊之主。

  吴用便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其余众弟兄,各依旧位。”宋江道:“向者晁天王遗言:‘但有人捉得史文恭者,不拣是谁,便为梁山泊之主。’今日卢员外生擒此贼,赴山祭献晁兄,报仇雪恨,正当为尊,不必多说。”卢俊义道:“小弟德薄才疏,怎敢承当此位!若得居末,尚自过分。”宋江道:“非宋某多谦,有三件不如员外处:第一件,宋江身材黑矮,貌掘才疏;员外堂堂一表,凛凛一躯,有贵人之相。第二件,宋江出身小吏,犯罪在逃,感蒙众弟兄不弃,暂居尊位;员外生于富贵之家,长有豪杰之誉,虽然有些凶险,累蒙天佑。第三件,宋江文不能安邦,武又不能附众,手无缚鸡之力,身无寸箭之功;员外力敌万人,通今博古,天下谁不望风而服。尊兄有如此才德,正当为山寨之主。他时归顺朝廷,建功立业,官爵升迁,能使弟兄们尽生光彩。宋江主张已定,休得推托。”卢俊义拜于地下,说道:“兄长枉自多谈,卢某宁死,实难从命。”吴用劝道:“兄长为尊,卢员外为次,人皆所伏。兄长若如是再三推让,恐冷了众人之心。”原来吴用已把眼视众人,故出此语。只见“黑旋风”李逵大叫道:“我在江州舍身拚命,跟将你来,众人都饶让你一步。我自天也不怕!你只管让来让去,做甚鸟!我便杀将起来,各自散伙!”武松见吴用以目示人,也发作叫道:“哥哥手下许多军官,受朝廷诰命的,也只是让哥哥,如何肯从别人?”刘唐便道:“我们起初七个上山,那时便有让哥哥为尊之意,今日却要让别人!”鲁智深大叫道:“若还兄长推让别人,洒家们各自撒开!”宋江道:“你众人不必多说,我自有个道理,尽天意,看是如何,方才可定。”吴用道:“有何高见,便请一言。”宋江道:“有两件事。”正是教梁山泊内,重添两个英雄;东平府中,又惹一场灾祸。直教“天罡”尽数投山寨,“地煞”空群聚水涯。毕竟宋江说出那两件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九回 东平府误陷“九纹龙” 宋公明义识“双枪将”

  话说宋江不负晁盖遗言,要把主位让与卢员外,众人不伏。宋江又道:“目今山寨钱粮缺少,梁山泊东,有两个州府,却有钱粮:一处是东平府,一处是东昌府。我们自来不曾搅扰他那里百姓,若去问他借粮,公然不肯。今写下两个阄儿,我和卢员外各拈一处,如先打破城子的,便做梁山泊主,如何?”吴用道:“也好。听从天命。”卢俊义道:“休如此说。只是哥哥为梁山泊主,某听从差遣。”此时不由卢俊义,当下便唤“铁面孔目”裴宣,写下两个阄儿。焚香对天祈祷已罢,各拈一个。宋江拈着东平府,卢俊义拈着东昌府,众皆无语。

  当日设筵,饮酒中间,宋江传令,调拨人马。宋江部下:林冲、花荣、刘唐、史进、徐宁、燕顺、吕方、郭盛、韩滔、彭玘、孔明、孔亮、解珍、解宝、王矮虎、“一丈青”、张青、孙二娘、孙新、顾大嫂、石勇、郁保四、王定六、段景住──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兵一万;水军头领三员: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领水军驾船接应。

  卢俊义部下:吴用、公孙胜、关胜、呼延灼、朱仝、雷横、索超、杨志、单廷珪、魏定国、宣赞、郝思文、燕青、杨林、欧鹏、凌振、马麟、邓飞、施恩、樊瑞、项充、李衮、时迁、白胜:大小头领二十五员,马步军兵一万;水军头领三员:李俊,童威、童猛──引水手驾船接应。其余头领并中伤者,看守寨栅。

  分俵已定,宋江与众头领去打东平府,卢俊义与众头领去打东昌府。众多头领各自下山。此是三月初一日的话。日暖风和,草青沙软,正好厮杀。

  却说宋江领兵前到东平府,离城只有四十里路,地名安山镇,扎驻军马。宋江道:“东平府太首程万里和一个兵马都监,乃是河东上党郡人氏。此人姓董,名平,善使双枪,人皆称为‘双枪将’,有万夫不当之勇。虽然去打他城子,也和他通些礼数;差两个人,赍一封战书去那里下。若肯归降,免致动兵;若不听从,那时大行杀戮,使人无怨。谁敢与我先去下书?”只见部下走过一人,身长一丈,腰阔数围。那人是谁?有诗为证:不好资财惟好义,貌似金刚离古寺。身长唤做险道神,此是青州郁保四。

  郁保四道:“小人认得董平,情愿齐书去下。”又见部下转过一人,瘦小身材,叫道:“我帮他去。”那人是谁:蚱蜢头尖光眼目,鹭鸶瘦腿全无肉。路遥行走疾如飞,扬子江边王定六。

  这两个便道:“我们不曾与山寨中出得些气力,今日情愿去走一遭。”宋江大喜,随即写了战书,与郁保四、王定六两个去下。书上只说借粮一事。

  且说东平府程太守闻知宋江起军马到了安山镇驻扎,便请本州岛兵马都监“双枪将”董平商议军情重事。正坐间,门人报道:“宋江差人下战书。”程太守教唤至,郁保四、王定六当府厮见了,将书呈上。程万里看罢来书,对董都监说道:“要借本府钱粮,此事如何?”董平听了大怒,叫推出去,即便斩首。程太守说道:“不可。自古‘两国相战,不斩来使’,于礼不当。只将二人各打二十讯棍,发回原寨,看他如何。”董平怒气未息,喝把郁保四、王定六一索捆翻,打得皮开肉绽,推出城去。两个回到大寨,哭告宋江说:“董平那厮无礼,好生眇视大寨!”

  宋江见打了两个,怒气填胸,便要平吞州郡。先叫郁保四、王定六上车回山将息。只见“九纹龙”史进起身说道:“小弟旧在东平府时,与院子里一个娼妓有交,唤做李瑞兰,往来情熟。我如今多将些金银,潜地入城,借他家里安歇。约时定日,哥哥可打城池。只等董平出来交战,我便爬去更鼓楼上,放起火来,里应外合,可成大事。”宋江道:“最好。”史进随即收拾金银,安在包袱里,身边藏了暗器,拜辞起身。宋江道:“兄弟善觑方便,我且顿兵不动。”

  且说史进转入城中,径到西瓦子李瑞兰家。大伯见是史进,吃了一惊,接入里面,叫女儿出来厮见。李瑞兰生的甚是标格出尘,有诗为证:万种风流不可当,梨花带雨玉生香。翠禽啼醒罗浮梦,疑是梅花靓晓妆。

  李瑞兰引去楼上坐了,遂问史进道:“一向如何不见你头影?听的你在梁山泊做了大王,官司出榜捉你,这两日街上乱哄哄地说,宋江要来打城借粮,你如何却到这里?”史进道:“我实不瞒你说,我如今在梁山泊做了头领,不曾有功,如今哥哥要来打城借粮,我把你家备细说了。如今我特地来做细作,有一包金银,相送与你,切不可走漏了消息。明日事完,一发带你一家上山快活。”李瑞兰葫芦提应承,收了金银,且安排些酒肉相待,却来和大娘商量道:“他往常做客时,是个好人,在我家出入不妨。如今他做了歹人,倘或事发,不是耍处。”大伯说道:“梁山泊宋江这伙好汉,不是好惹的,但打城池,无有不破。若还出了言语,他们有日打破城子入来,和我们不干罢!”虔婆便骂道:“老蠢物,你省得甚么人事?自古道:‘蜂刺入怀,解衣去赶。’天下通例,自首者即免本罪。你快去东平府里首告,拿了他去,省得日后负累不好。”李公道:“他把许多金银与我家,不与他担些干系,买我们做甚么?”虔婆骂道:“老畜生,你这般说,却似放屁!我这行院人家,坑陷了千千万万的人,岂争他一个!你若不去首告,我亲自去衙前叫屈,和你也说在里面。”李公道:“你不要性发,且叫女儿款住他,休得‘打草惊蛇’,吃他走了。待我去报与做公的,先来拿了,却去首告。”

  且说史进见这李瑞兰上楼来,觉得面色红白不定,史进便问道:“你家莫不有甚事,这般失惊打怪?”李瑞兰道:“却才上胡梯,踏了个空,争些儿跌了一交,因此心慌撩乱。”史进虽是英勇,又吃他瞒过了,更不猜疑。有诗为证:可叹青楼伎俩多,粉头毕竟护虔婆。早知暗里施奸计,错用黄金买笑歌。

  当下李瑞兰相叙间阔之情,争不过一个时辰,只听得胡梯边脚步响,有人奔上来。窗外吶声喊,数十个做公的抢到楼上。史进措手不及,正如鹰拿野雀,弹打斑鸠,把史进似抱头狮子绑将下楼来,径解到东平府里厅上。

  程太守看了,大骂道:“你这厮胆包身体,怎敢独自个来做细作!若不是李瑞兰父亲首告,误了我一府良民!快招你的情由!宋江教你来怎地?”史进只不言语。董平便道:“这等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程太守喝道:“与我加力打这厮!”两边走过狱卒牢子,先将冷水来喷腿上,两腿各打一百大棍。史进由他拷打,不招实情。董平道:“且把这厮长枷木杻,送在死囚牢里,等拿了宋江,一并解京施行。”

  却说宋江自从史进去了,备细写书与吴用知道。吴用看了宋公明来书──,说史进去娼妓李瑞兰家做细作,──大惊。急与卢俊义说知,连夜来见宋江,问道:“谁叫史进去来?”宋江道:“他自愿去。说这李行首是他旧日的表子,好生情重,因此前去。”吴用道:“兄长欠些主张,若吴某在此决不教去。常言道:‘娼妓之家,讳者扯丐漏走五个字。’得便熟闲,迎新送旧,陷了多少才人。更兼水性无定,总有恩情,也难出虔婆之手。此人今去,必然吃亏!”宋江便问吴用请计。吴用便叫顾大嫂:“劳烦你去走一遭,可扮做贫婆,潜入城中,只做求乞的。若有些动静,火急便回。若是史进陷在牢中,你可去告狱卒,只说:‘有旧情恩念,我要与他送一口饭。’捵入牢中,暗与史进说知:‘我们月尽夜,黄昏前后,必来打城。你可就水火之处,安排脱身之计。’月尽夜,你就城中放火为号,此间进兵,方好成事。兄长可先打汶上县,百姓必然都奔东平府。却叫顾大嫂杂在数内,乘势入城,便无人知觉。”吴用设计已罢,上马便回东昌府去了。

  宋江点起解珍、解宝,引五百余人,攻打汶上县,果然百姓扶老携幼,鼠窜狼奔,都奔东平府来。

  却说顾大嫂头髻蓬松,衣服蓝缕,杂在众人里面,捵入城来,绕街求乞。到于衙前,打听得果然史进陷在牢中,方知吴用智料如神。次日,提着饭罐,只在司狱司前,往来伺候。见一个年老公人从牢里出来,顾大嫂看着便拜,泪如雨下。那年老公人问道:“你这贫婆哭做甚么?”顾大嫂道:“牢中监的史大郎,是我旧的主人。自从离了,又早十年。只说道在江湖上做买卖,不知为甚事陷在牢里?眼见得无人送饭,老身叫化得这一口儿饭,特要与他充饥。哥哥,怎生可怜见,引进则个,强如造七层宝塔!”那公人道:“他是梁山泊强人,犯着该死的罪,谁敢带你入去?”顾大嫂道:“便是一刀一剐,自教他瞑目而受。只可怜见,引老身入去,送这口儿饭,也显得旧日之情。”说罢又哭。那老公人寻思道:“若是个男子汉,难带他入去,一个妇人家有甚利害?……”当时引顾大嫂直入牢中来,看见史进项带沉枷,腰缠铁索。史进见了顾大嫂,大吃了一惊,则声不得。顾大嫂一头假啼哭,一头喂饭。别的节级,便来喝道:“这是该死的歹人!‘狱不通风’,谁放你来送饭?即忙出去,饶你两棍!”顾大嫂见这牢内人多,难说备细,只说得:“月尽夜打城,叫你牢中自挣扎。”史进再要问时,顾大嫂被小节级打出牢门。史进只记得“月尽夜”。

  原来那个三月,却是大尽。到二十九,史进在牢中,见两个节级说话,问道:“今朝是几时?”那个小节级却错记了,回说道:“今日是月尽,夜晚些,买帖孤魂纸来烧。”史进得了这话,巴不得晚。一个小节级吃的半醉,带史进到水火坑边,史进哄小节级道:“背后的是谁?”赚得他回头,挣脱了枷,只一枷梢,把那小节级面上正着一下,打倒在地。就拾砖头,敲开了木杻,睁着鹘眼,抢到亭心里。几个公人都酒醉了,被史进迎头打着,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拔开牢门,只等外面救应。又把牢中应有罪人,尽数放了,总有五六十人,就在牢内发起喊来,一齐走了。

  有人报知太守,程万里惊得面如土色,连忙便请兵马都监商量。董平道:“城中必有细作,且差多人围困了这贼。我却乘此机会,领军出城,去捉宋江。相公便紧守城池,差数十公人围定牢门,休教走了。”董平上马,点军去了。程太守便点起一应节级,虞候,押番,各执枪棒,去大牢前吶喊。史进在牢里,不敢轻出。外厢的人,又不敢进去。顾大嫂只叫得苦。

  却说都监董平,点起兵马,四更上马,杀奔宋江寨来。伏路小军报知宋江。宋江道:“此必是顾大嫂在城中又吃亏了。他既杀来,准备迎敌。”号令一下,诸军都起。当时天色方明,却好接着董平军马。两下摆开阵势,董平出马,真乃英雄盖世,谋勇过人。有诗为证:两面旗牌耀日明,锼银铁铠似霜凝。水磨凤翅头盔白,锦绣麒麟战袄青。一对白龙争上下,两条银蟒递飞腾。河东英勇风流将,能使双枪是董平。

  原来董平心灵机巧,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品竹调弦,无有不会,山东、河北皆号他为“风流双枪将”。宋江在阵前看了董平这表人品,一见便喜;又见他箭壶中插一面小旗,上写一联道:“英雄双枪将,风流万户侯。”宋江遣韩滔出马迎敌。韩滔手执铁搠,直取董平,董平那对铁枪,神出鬼没,人不可当。宋江再叫“金枪手”徐宁,仗“钩镰枪”前去替回韩滔。徐宁飞马便出,接住董平厮杀。两个在战场上斗到五十厮合,不分胜败。交战良久,宋江恐怕徐宁有失,便叫鸣金收军。徐宁勒马回来,董平手举双枪,直追杀入阵来。宋江鞭梢一展,四下军兵,一齐围住。宋江勒马上高阜处看望,只见董平围在阵内。他若投东,宋江便把号旗望东指,军马向东来围他;他若投西,号旗便往西指,军马便向西来围他。董平在阵中横冲直撞,两枝枪直杀到申牌已后,冲开条路,杀出去了。宋江不赶。董平因见交战不胜,当晚收军回城去了。宋江连夜起兵,直抵城下,团团调兵围住。顾大嫂在城中,未敢放火,史进又不得出来,两下拒住。

  原来程太守有个女儿,十分颜色;董平无妻,累累使人去求为亲,程万里不允;因此,日常间有些言和意不和。董平当晚领军入城,其日使个就里的人,乘势来问这头亲事。程太守回说:“我是文官,他是武官,相赘为婿,正当其理;只是如今贼寇临城,事在危急,若还便许,被人耻笑。待得退了贼兵,保护城池无事,那时议亲,亦未为晚。”那人把这话回复董平。董平虽是口里应道:“说得是。”只是心中踌躇,不十分欢喜,恐怕他日后不肯。

  这里宋江连夜攻打得紧,太守催请出战。董平大怒,披挂上马,带领三军,出城交战。宋江亲在阵前门旗下喝道:“量你这个寡将,怎当吾?岂不闻古人曾有言:‘大厦将倾,非一木可支。’你看我手下雄兵十万,猛将千员,替天行道,济困扶危,早来就降,免汝一死!”董平大怒,回道:“文面小吏,该死狂徒,怎敢乱言!”说罢,手举双枪,直奔宋江。左有林冲,右有花荣,两将齐出,各使军器,来战董平。约斗数合,两将便走。宋江军马佯败,四散而奔。董平要逞功劳,拍马赶来。宋江等却好退到寿春县界,宋江前面走,董平后面追。离城有十数里,前至一个村镇,两边都是草屋,中间一条驿路。董平不知是计,只顾纵马赶来。宋江因见董平了得,隔夜已使王矮虎,“一丈青”,张青,孙二娘四个,带一百余人,先在草屋两边埋伏;却拴数条绊马索在路上,又用薄土遮盖,只等来时,鸣锣为号,绊马索齐起,准备捉这董平。董平正赶之间,来到那里,只听得背后孔明,孔亮大叫:“勿伤吾主!”却好到草屋前,一声锣响,两边门扇齐开,拽起绳索。那马却待回头,背后绊马索齐起,将马绊倒,董平落马。左边撞出“一丈青”,王矮虎;右边走出张青,孙二娘:一齐都上,把董平捉了。头盔,衣甲,双枪马,尽数夺了。两个女头领,将董平捉住,用麻绳背剪绑了。两个女将,各执钢刀,监押董平,来见宋江。

  却说宋江过了草屋,勒住马,立在绿杨树下,迎见这两个女头领解着董平。宋江随即喝退两个女将:“我教你去相请董将军,谁教你们绑缚他来!”二女将喏喏而退。宋江慌忙下马,自来解其绳索,便脱护甲锦袍,与董平穿着,纳头便拜。董平忙忙答礼。宋江道:“倘蒙将军不弃微贱,就为山寨之主。”董平答道:“小将被擒之人,万死犹轻!若得容恕安身,实为万幸。”宋江道:“敝寨地连水泊,素无扰害。今为缺少粮食,特来东平府借粮,别无他意。”董平道:“程万里那厮,原是童贯门下门馆先生,得此美任,安得不害百姓?若是兄长肯容董平今去赚开城门,杀入城中,共取钱粮,以为报效。”

  宋江大喜,便令一行人,将过盔、甲、枪、马,还了董平,披挂上马。董平在前,宋江军马在后,卷起旗旛,都在东平城下。董平军马在前,大叫:“城上快开城门。”把门军士将火把照时,认得是董都监,随即大开城门,放下吊桥。董平拍马先入,砍断铁锁;背后宋江等长驱人马,杀入城来。都到东平府里,急传将令,不许杀害百姓,放火烧人房屋。董平径奔私衙,杀了程太守一家人口,夺了这女儿。宋江先叫开放大牢,救出史进,便开府库,尽数取了金银财帛,大开仓廒,装载粮米上车,先使人护送上梁山泊金沙滩,交割与三阮头领,接递上山。史进自引人去西瓦子李瑞兰家,把虔婆老幼,一门大小,碎尸万段。宋江将太守家私,俵散居民,仍给沿街告示,晓谕百姓:害民州官,已自杀戮;汝等良民,各安生理。告示已罢,收拾回军。

  大小将校再到安山镇。只见“白日鼠”白胜飞奔前来,报说东昌府交战之事。宋江听罢,神眉踢竖,怪眼圆睁,大叫:“众多兄弟,不要回山,且跟我来!”正是重驱水泊英雄将,再夺东昌锦绣城。毕竟宋江复引军马投何处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回 “没羽箭”飞石打英雄 宋公明弃粮擒壮士

  话说宋江打了东平府,收军回到安山镇,正待要回山寨,只见白胜前来报说:“卢俊义去打东昌府,连输了两阵。城中有个猛将,姓张,名清,原是彰德府人,虎骑出身;善会飞石打人,百发百中,人呼为“没羽箭。”手下两员副将:一个唤做“花项虎”龚旺,浑身上刺着虎斑,脖项上吞着虎头,马上会使飞枪;一个唤做“中箭虎”丁得孙,面颊连项都有疤痕,马上会使飞叉。卢员外提兵临境,一连十日,不出厮杀。前日张清出城交锋,郝思文出马迎敌。战无数合,张清便走。郝思文赶去,被他额角上打中一石子,跌下马来;却得燕青一弩箭,射中张清战马;因此救得郝思文性命,输了一阵。次日,‘混世魔王’樊瑞,引项充,李衮,舞牌去迎,不期被丁得孙从肋窝里飞出标叉,正中项充,因此又输了一阵。二人见在船中养病,军师特令小弟来请哥哥,早去救应。”宋江见说了,叹曰:“卢俊义直如此无缘!特地教吴学究,公孙胜帮他,只想要他见阵成功,山阵中也好眉目,谁想又逢敌手!既然如此,我等众兄弟引兵都去救应。”当时传令,便起三军。诸将上马,跟随宋江,直到东昌境界。卢俊义等接着,具说前事,权且下寨。

  正商议间,小军来报“没羽箭”张清搦战。宋江领众便起,向平川旷野,摆开阵势;大小头领,一齐上马,随到门旗下。宋江在马上看对阵时,阵排一字,旗分五色。三通鼓罢,“没羽箭”张清出马。怎生打扮,有一篇水调歌赞张清的英勇:头巾掩映茜红缨,狼腰猿臂体彪形。锦衣绣袄,袍中微露透深青。雕鞍侧坐,青骢玉勒马轻迎。葵花宝镫,振响熟铜铃。倒拖雉尾,飞走四蹄轻。金环摇动,飘飘玉蟒撒朱缨。锦袋石子,轻轻飞动似流星。不用强弓硬弩,何须打弹飞铃,但着处命须倾。东昌马骑将,“没羽箭”张清。

  宋江在门旗下见了喝采,张清在马上荡起征尘,往来驰走。门旗影里,左边闪出那个“花项虎”龚旺,右边闪出这个“中箭虎”丁得孙。三骑马来到阵前,张清手指宋江骂道:“水洼草贼,愿决一阵!”

  宋江问道:“谁可去战张清?”旁边恼犯这个英雄,忿怒跃马,手舞“钩镰枪,”出到阵前。宋江看时,乃是金枪手徐宁。宋江暗喜,便道:“此人正是对手。”徐宁飞马,直取张清。两马相交,双枪并举。斗不到五合,张清便走。徐宁去赶,张清把左手虚提长,右手便向锦袋中摸出石子,扭回身,觑得徐宁面门较近,只一石子,可怜悍勇英雄,石子眉心早中,翻身落马。龚旺、丁得孙便来捉人。宋江阵上人多,早有吕方,郭盛,两骑马,两枝戟,救回本阵。宋江等大惊,尽皆失色,再问:“那个头领接着枪厮杀?”宋江言未尽,马后一将飞出,看时,却是“锦毛虎”燕顺。宋江却待阻当,那骑马已自去了。燕顺接住张清,斗无数合,遮拦不住,拨回马便走。张清望后赶来,手取石子,看燕顺后心一掷,打在镗甲护镜上,铮然有声,伏鞍而走。宋江阵上一人大叫:“匹夫,何足惧哉!”拍马提搠,飞出阵去。宋江看时,乃是“百胜将”韩滔。不打话,便战张清。两马方交,喊声大举,韩滔要在宋江面前显能,抖擞精神,大战张清。不到十合,张清便走。韩滔疑他飞石打来,不去追赶。张清回头,不见赶来,翻身勒马便转。韩滔却待挺搠来迎,被张清暗藏石子,手起望韩滔鼻凹里打中,只见鲜血迸流,逃回本阵。彭玘见了大怒,不等宋公明将令,手舞三尖两刃刀,飞马直取张清。两个未曾交马,被张清暗藏石子在手,手起,正中彭玘面颊,丢了三尖两刃刀,奔马回阵。

  宋江见输了数将,心内惊惶,便要将军马收转。只见卢俊义背后一人大叫:“今日将威风折了,来日怎地厮杀!且看石子打得我么?”宋江看时,乃是“丑郡马”宣赞,拍马舞刀,直奔张清。张清便道:“一个来,一个走;两个来,两个逃。你知我飞石手段么?”宣赞道:“你打得别人,怎近得我!”说言未了,张清手起,一石子正中宣赞嘴边,翻身落马。龚旺,丁得孙却待来捉,怎当宋江阵上人多,众将救了回阵。宋江见了,怒气冲天,掣剑在手,割袍为誓:“我若不拿得此人,誓不回军!”呼延灼见宋江设誓,便道:“兄长此言,要我们弟兄何用!”就拍“踢雪乌骓”,直临阵前,大骂张清:“小儿得宠,一力一勇,认得大将呼延灼么?”张清便道:“辱国败将,也遭吾毒手!”言未绝,一石子飞来。呼延灼见石子飞来,急把鞭来隔时,却中在手腕上,早着一下,便使不动钢鞭,回归本阵。

  宋江道:“马军头领都被损伤,步军头领谁敢捉得这张清?”只见部下刘唐,手捻朴刀,挺身出战。张清见了大笑,骂道:“你那败将,马军尚且输了,何况步卒!”刘唐大怒,径奔张清。张清不战,跑马归阵。刘唐赶去,人马相迎。刘唐手疾,一朴刀砍去,却砍着张清战马。那马后蹄直踢起来,刘唐面门上扫着马尾,双眼生花,早被张清只一石子,打倒在地。急待挣扎,阵中走出军来,横拖倒拽,拿入阵中去了。宋江大叫:“那个去救刘唐?”只见青面兽杨志,便拍马舞刀,直取张清。张清虚把枪来迎,杨志一刀砍去,张清镫里藏身,杨志却砍了个空。张清手拿石子,喝声道:“着!”石子从肋窝里飞将过去。张清又一石子,铮的打在盔上,諕得杨志胆丧心寒,伏鞍归阵。宋江看了,辗转寻思:“若是今番输了锐气,怎生回梁山泊?谁与我出得这口气?”

  朱仝听得,目视雷横,说道:“一个不济事,我两个同去夹攻。”朱仝居左,雷横居右,两条朴刀,杀出阵前。张清笑道:“一个不济,又添一个!由你十个,更待如何!”全无惧色,在马上藏两个石子在手。雷横先到,张清手起,势如“招宝七郎”,石子来时,面门上怎生躲避,急待抬头看时,额上早中一石子,扑然倒地。朱仝急来快救,脖项上又一石子打着。关胜在阵上看见中伤,大挺神威,轮起青龙刀,纵开赤兔马,来救朱仝,雷横。刚抢得两个奔走还阵,张清又一石子打来,关胜急把刀一隔,正中着刀口,迸出火光。关胜无心恋战,勒马便回。

  “双枪将”董平见了,心中暗忖:“我今新降宋江,若不显我些武艺,上山去必无光彩。”手提双枪,飞马出阵。张清看见,大骂董平:“我和你邻近州府,唇齿之邦,共同灭贼,正当其理!你今缘何反背朝廷?岂不自羞!”董平大怒,直取张清,两马相交,军器并举。两条枪阵上交加,四双臂环中撩乱。约斗五七合,张清拨马便走,董平道:“别人中你石子,怎近得我!”张清带住枪杆,去锦袋中摸出一个石子。手起处真似流星掣电,石子来吓得鬼哭神惊。董平眼捷手快,拨过了石子。张清见打不着,再取第二个石子,又打将去,董平又闪过了。两个石子打不着,张清却早心慌。那马尾相衔,张清走到阵门左侧,董平望后心刺一枪来。张清一闪,镫里藏身,董平却搠了空。那条枪却搠将过来,董平的马和张清的马两厮并着。张清便撇了枪,双手把董平和枪连臂膊只一拖,却拖不动,两个搅做一块。

  宋江阵上索超望见,轮动大斧,便来解救。对阵龚旺,丁得孙两骑马齐出,截住索超厮杀。张清,董平又分拆不开,索超,龚旺,丁得孙,三匹马搅做一团。林冲,花荣,吕方,郭盛四将一齐尽出,两条枪,两枝戟,来助董平,索超。张清见不是头,弃了董平,跑马入阵。董平不舍,直撞入去,却忘了提备石子。张清见董平追来,暗藏石子在手,待他马近,喝声道:“着!”董平急躲,那石子抹耳根上擦过去了。董平便回。索超撇了龚旺,丁得孙,也赶入阵来。张清停住枪,轻取石子,望索超打来,索超急躲不迭,打在脸上,鲜血迸流,提斧回阵。

  却说林冲,花荣把龚旺截住在一边;吕方,郭盛,把丁得孙也截住在一边。龚旺心慌,便把飞枪摽将来,却摽不着花荣,林冲。龚旺先没了军器,被林冲,花荣活捉归阵。这边丁得孙舞动飞叉,死命抵敌吕方,郭盛,不提防“浪子”燕青在阵门里看见,暗忖道:“我这里被他片时连打了一十五员大将,若拿他一个偏将不得,有何面目!”放下杆棒,身边取出弩弓,搭上弦,放一箭去,一声响,正中了丁得孙马蹄,那马便倒,却被吕方,郭盛捉过阵来。张清要来救时,寡不敌众,只得拿了刘唐,且回东昌府去。太守在城上看见张清前后打了梁山泊一十五员大将,虽然折了龚旺,丁得孙,也拿得这个刘唐。回到州衙,先把刘唐长枷送狱,却再商议。

  且说宋江收军回来,把龚旺,丁得孙,先送上梁山泊。宋江再与卢俊义,吴用道:“我闻五代时,大梁王彦章,日不移影,连打唐将三十六员。今日张清无一时,连打我一十五员大将,虽是不在此人之下,也当是个猛将。”众人无语。宋江又道:“我看此人,全仗龚旺,丁得孙为羽翼。如今手足羽翼被擒,可用良策,捉获此人。”吴用道:“兄长放心,小生见了此将出没,已自安排定了。虽然如此,且把中伤头领,送回山寨,却教鲁智深,武松,孙立,黄信,李立,尽数引领水军,安排车仗船只,水陆并进,船只相迎,赚出张清,便成大事。”吴用分拨已定。

  再说张清在城内与太守商议道:“虽是赢得,贼势根本未除,暗使人去探听虚实,却作道理。”只见探事人来回报:“寨后西北上,不知那里将许多粮米,有百十辆车子,河内又有粮草船,大小有五百余只。水陆并进,船马同来,沿路有几个头领监管。”太守道:“这贼们莫非有计?恐遭他毒手。再差人去打听,端的果是粮草也不是?”次日,小军回报说:“车上都是粮,尚且撒下米来。水中船只虽是遮盖着,尽有米布袋露将出来。”张清道:“今晚出城,先截岸上车子,后去取他水中船只。太守助战,一鼓而得。”太守道:“此计甚妙,只可善觑方便。”叫军汉饱餐酒食,尽行披挂,梢驮锦袋。张清手执长枪,引一千军兵,悄悄地出城。

  是夜月色微明,星光满天。行不到十里,望见一簇车子,旗上明写“水浒寨忠义粮。”张清看了,见鲁智深担着禅杖,阜直裰拽扎起,当头先走。张清道:“这秃驴脑袋上着我一下石子。”鲁智深担着禅杖,此时自望见了,只做不知,大踏步只顾走,却忘了提防他石子。正走之间,张清在马上喝声:“着!”一石子正飞在鲁智深头上,打得鲜血迸流,望后便倒。张清军马,一齐吶喊,都抢将来。武松急挺两口戒刀,死去救回鲁智深,撇了粮车便走。张清夺得粮车,见果是粮米,心中欢喜,不来追赶鲁智深,且押送粮车,推入城来。太守见了大喜,自行收管。张清道:“再抢河中米船。”太守道:“将军善觑方便。”

  张清上马,转过南门。此时望见河港内粮船,不计其数。张清便叫开城门,一齐吶喊,抢到河边都是阴云布满,黑雾遮天,马步军兵回头看时,你我对面不见。此是公孙胜行持道法。张清看见,心慌眼暗,却待要回,进退无路,四下里喊声乱起,正不知军兵从那里来。林冲引铁骑军兵,将张清连人和马,都赶下水去了。河内却是李俊,张横,张顺,三阮,两童,八个水军头领,一字儿摆在那里。张清便有三头六臂,也怎生挣扎得脱,被阮氏三雄捉住,绳缠索绑,送入寨中。水军头领飞报宋江,吴用便催大小头领连夜打城。

  太守独自一个,怎生支吾得住,听得城外四面炮响,城门开了,吓得太守无路可逃。宋江军马杀入城中,先救了刘唐;次后便开仓库,就将钱粮一分发送梁山泊,一分给散居民。太守平日清廉,饶了不杀。

  宋江等都在州衙里,聚集众人会面,只见水军头领早把张清解来。众多兄弟都被他打伤,咬牙切齿,尽要来杀张清。宋江见解将来,亲自直下堂阶迎接,便陪话道:“误犯虎威,请勿挂意。”邀上厅来。说言未了,只见阶下鲁智深使手帕包着头,拿着铁禅杖,径奔来要打张清。宋江隔住,连声喝退:“怎肯教你下手。”张清见宋江如此义气,叩头下拜受降。宋江取酒奠地,折箭为誓:“众弟兄若要如此报雠,皇天不佑,死于刀剑之下。”众人听了,谁敢再言。也是天罡星合当会聚,自然义气相投。宋江设誓已罢,道:“众弟兄勿得伤情。”众人大笑,尽皆欢喜。收拾军马,都要回山。

  只见张清在宋公明面前,举荐东昌府一个兽医,复姓皇甫,名端。“此人善能相马,知得头口寒暑病症,下药用针,无不痊可,真有伯乐之材!原是幽州人氏。为他碧眼黄须,貌若番人,以此人称为“紫髯伯”。梁山泊亦有用他处,可唤此人带引妻小,一同上山。宋江闻言大喜:“若是皇甫端肯去相聚,大称心怀。”张清见宋江相爱甚厚,随即便去唤到医兽皇甫端,来拜见宋江,并众头领。有篇七言古风,单道皇甫端医术:传家艺术无人敌,安骥年来有神力。回生起死妙难言,拯惫扶危更多益。鄂公乌骓人尽夸,郭公騄駬来渥洼。吐蕃枣骝号神驳,北地又羡拳毛騧。腾骧騋騉皆经见,衔橛背鞍亦多变。天闲十二旧驰名,手到病除难应验。古人已往名不刊,只今又见皇甫端。解治四百零八病,双瞳炯炯珠走盘。天集忠良真有意,张清鹗荐诚良计。梁山泊内添一人,号名紫髯伯乐裔。

  宋江看了皇甫端一表非俗,碧眼重瞳,虬髯过腹,夸奖不已。皇甫端见了宋江如此义气,心中甚喜,愿从大义。宋江大喜,抚慰已了,传下号令,诸多头领,收拾车仗、粮食、金银,一齐进发。把这两府钱粮,运回山寨。前后诸将都起。于路无话,早回到梁山泊忠义堂上。宋江叫放出龚旺、丁得孙来,亦用好言抚慰,二人叩首拜降。又添了皇甫端在山寨,专工医兽。董平、张清亦为山寨头领。宋江欢喜,忙叫排宴庆贺,都在忠义堂上,各依次席而坐。宋江看了众多头领,却好一百单八员。宋江开言说道:“我等兄弟,自从上山相聚,但到处并无疏失,皆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今来扶我为尊,皆托众弟兄英勇。一者合当聚义,二乃我再有句言语,烦你众兄弟共听。”吴用便道:“愿请兄长约束。”宋江对着众头领,开口说这个主意下来。正是有分教,三十六天罡临化地,七十二地煞闹中原。毕竟宋公明说出甚么主意,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一回 忠义堂石碣受天文 梁山泊英雄排座次

  话说宋公明一打东平,两打东昌,回归山寨,计点大小头领,共有一百八员,心中大喜,遂对众兄弟道:“宋江自从闹了江州上山之后,皆赖托众弟兄英雄扶助,立我为头。今者共聚得一百八员头领,心中甚喜,自从晁盖哥哥归天之后,但引兵马上山,公然保全。此是上天护佑,非人之能!纵有被掳之人,陷于缧绁,或是中伤回来,且都无事。今者一百八人皆在面前聚会,端的古往今来,实为罕有。从前兵刃到处,杀害生灵,无可禳谢。我心中欲建一罗天大醮,报答天地神明眷佑之恩:一则祈保众弟兄身心安乐;二则惟愿朝廷早降恩光,赦免逆天大罪,众当竭力捐躯,尽忠报国,死而后已;三则上荐晁天王早生天界,世世生生,再得相见,就行超度横亡,恶死,火烧,水溺,一应无辜被害之人,俱得善道。我欲行此一事,未知众弟兄意下如何?”众头领都称道:“此是善果好事,哥哥主见不差。”吴用便道:“先请公孙胜一清主行醮事,然后令人下山,四远邀请得道高士,就带醮器赴寨,仍使人收买一应香烛、纸马、花果、祭仪、素馔、净食,并合用一应物件。”商议选定四月十五日为始,七昼夜好事,山寨广施钱财,督并干办。日期已近,向那忠义堂前挂起长幡四首,堂上扎缚三层高台,堂内铺设七宝三清圣像,万班设二十八宿,十二宫辰,一切主醮星官真宰,堂外仍设监坛崔、卢、邓、窦神将。摆列已定,设放醮器齐备,请到道众,连公孙胜共是四十九员。是日晴明的好,天和气朗,月白风清。宋江,卢俊义为首,吴用与众头领为次拈香。公孙胜作高功,主行斋事,关发一应文书符命,不在话羽。当日醮筵,但见:

  香腾瑞霭,花簇锦屏,一千条画烛流光,数百盏银灯散彩。对对高张羽盖,重重密布幢旛。风清三界步虚声,月冷九天垂摆瀣。金钟撞处,高功表进奏虚皇;玉佩鸣时,都讲登坛朝玉帝。绛绡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碧衮加。监坛神将狰狞,直日功曹勇猛。道士齐宣宝忏,上瑶台酌水献花;真人密诵灵章,按法剑踏罡布斗。青龙隐隐来黄道,白鹤翩翩下紫宸。

  当日公孙胜与那四十八员道众,都在忠义堂上做醮,每日三朝,至第七日满散。宋江要求上天报应,特教公孙胜专拜青词,奏闻天帝,每日三朝。却好至第七日三更时分,公孙胜在虚皇坛第一层,众道士在第二层,宋江等众头领在第三层,众小头目并将校都在坛下。众皆恳求上苍,务要拜求报应。是夜三更时候,只听得天上一声响,如裂帛相似,正是西北干方天门上。众人看时,直竖金盘,两头尖,中间阔,又唤做“天门开”,又唤做“天眼开”。里面毫光射人眼目,霞彩缭绕,从中间卷出一块火来,如栲栳之形,直滚下虚皇坛来。那团火遶坛滚了一遭,竟钻入正南地下去了。此时天眼已合,众道士下坛来。宋江随即叫人将铁锹锄头掘开泥土,根寻火块。那地下掘不到三尺深浅,只见一个石碣,正面两侧,各有天书文字。有诗为证:

  忠义英雄迥结台,感通上帝亦奇哉!

  人间善恶皆招报,天眼何时不大开!

  当下宋江且教化纸满散。平明,斋众道士,各赠与金帛之物,以充衬资。方才取过石碣,看时,上面乃是龙章凤篆蝌蚪之书,人皆不识。众道士内有一人姓何,法讳玄通,对宋江说道:“小道家间祖上留下一册文书,专能辨验天书,那上面自古都是蝌蚪文字,以此贫道善能辨认,译将出来,便知端的。”宋江听了大喜,连忙捧过石碣,教何道士看了,良久说道:“此石都是义士大名镌在上面。侧首一边是‘替天行道’四字,一边是‘忠义双全’四字;顶上皆有星辰南北一斗;下面却是尊号。若不见责,当以从头一一敷宣。”宋江道:“幸得高士指迷,缘分不浅,教蒙见教,实感大德。唯恐上天见责之言,请勿藏匿,万至尽情剖露,休遗片言。”宋江唤过“圣手书生”萧让,用黄纸誊写。何道士乃言前面有天书三十六行,皆是天罡星;背后也有天书七十二行,皆是地煞星,下面注着众义士的姓名。观看良久,教萧让从头至后,尽数抄誊。石碣前面,书梁山泊天罡星三十六员:

  天魁星“呼保义”宋江  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

  天机星“智多星”吴用  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

  天勇星“大刀”关胜  天雄星“豹子头”林冲

  天猛星“霹雳火”秦明  天威星“双鞭”呼延灼

  天英星“小李广”花荣  天贵星“小旋风”柴进

  天富星“扑天雕”李应  天满星“美髯公”朱仝

  天孤星“花和尚”鲁智深  天伤星“行者”武松

  天立星“双枪将”董平  天捷星“没羽箭”张清

  天暗星“青面兽”杨志  天佑星“金枪手”徐宁

  天空星“急先锋”索超  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

  天异星“赤发鬼”刘唐  天杀星“黑旋风”李逵

  天微星“九纹龙”史进  天究星“没遮拦”穆弘

  天退星“插翅虎”雷横  天寿星“混江龙”李俊

  天剑星“立地太岁”阮小二  天平星“船火儿”张横

  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  天损星“浪里白跳”张顺

  天败星“活阎罗”阮小七  天牢星“病关索”杨雄

  天慧星“拚命三郎”石秀  天暴星“两头蛇”解珍

  天哭星“双尾蝎”解宝  天巧星“浪子”燕青

  石碣背面,书地煞星七十二员:

  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  地煞星“镇三山”黄信

  地勇星“病尉迟”孙立  地杰星“丑郡马”宣赞

  地雄星“井木犴”郝思文  地威星“百胜将”韩滔

  地英星“天目将”彭玘  地奇星“圣水将”单廷珪

  地猛星“神火将”魏定国  地文星“圣手书生”萧让

  地正星“铁面孔目”裴宣  地阔星“摩云金翅”欧鹏

  地斗星“火眼狻猊”邓飞  地强星“锦毛虎”燕顺

  地暗星“锦豹子”杨林  地轴星“轰天雷”凌振

  地会星“神算子”蒋敬  地佐星“小温侯”吕方

  地佑星“赛仁贵”郭盛  地灵星“神医”安道全

  地兽星“紫髯伯”皇甫端  地微星“矮脚虎”王英

  地急星“一丈青”扈三娘  地暴星“丧门神”鲍旭

  地然星“混世魔王”樊瑞  地好星“毛头星”孔明

  地狂星“独火星”孔亮  地飞星“八臂那咤”项充

  地走星“飞天大圣”李衮  地巧星“玉臂匠”金大坚

  地明星“铁笛仙”马麟  地进星“出洞蛟”童威

  地退星“翻江蜃”童猛  地满星“玉旛竿”孟康

  地遂星“通臂猿”侯健  地周星“跳涧虎”陈达

  地隐星“白花蛇”杨春  地异星“白面郎君”郑天寿

  地理星“九尾龟”陶宗旺  地俊星“铁扇子”宋清

  地乐星“铁叫子”乐和  地捷星“花项虎”龚旺

  地速星“中箭虎”丁得孙  地镇星“小遮拦”穆春

  地稽星“操刀鬼”曹正  地魔星“云里金刚”宋万

  地妖星“摸着天”杜迁  地幽星“病大虫”薛永

  地伏星“金眼彪”施恩  地空星“小霸王”周通

  地僻星“打虎将”李忠  地全星“鬼脸儿”杜兴

  地孤星“金钱豹子”汤隆  地角星“独角龙”邹润

  地短星“出林龙”邹渊  地藏星“笑面虎”朱富

  地囚星“旱地忽律”朱贵  地平星“铁臂膊”蔡福

  地损星“一枝花”蔡庆  地奴星“催命判官”李立

  地察星“青眼虎”李云  地恶星“没面目”焦挺

  地丑星“石将军”石勇  地数星“小尉迟”孙新

  地阴星“母大虫”顾大嫂  地刑星“菜园子”张青

  地壮星“母夜叉”孙二娘  地劣星“活闪婆”王定六

  地健星“险道神”郁保四  地耗星“白日鼠”白胜

  地贼星“鼓上皁”时迁  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

  当时何道士辩验天书,教萧让写录出来。读罢,众人看了,俱惊讶不已。宋江与众头领道:“鄙猥小吏,原来上应星魁,众多弟兄也原来都是一会之人。上天显应,合当聚义。今已数足,上苍分定位数为大小一等天罡地煞星辰,都已分定次序,众头领各守其位,各休争执,不可逆了天言。”众人皆道:“天地之意,物理数定,谁敢违拗?”宋江遂取黄金五十两,酬谢何道士。其余道众收得经资,收拾醮器,四散下山去了。有诗为证:

  月明风冷醮坛深,鸾鹤空中送好音。

  地煞天罡排姓字,激昂忠义一生心。

  且不说众道士回家去了,只说宋江与军师吴学究、朱武等计议,堂上要立一面牌额,大书“忠义堂”三字,断金亭也换个大牌扁。前面册立三关,忠义堂后建筑鴈台一座,顶上正面大厅一所,东西各设两房。正厅供养晁天王灵位。东边房内,宋江、吴用、吕方、郭盛;西边房内,卢俊义、公孙胜、孔明、孔亮。第二坡左一带房内,朱武、黄信、孙立、萧让、裴宣;右一带房内,戴宗、燕青、张清、安道全、皇甫端。忠义堂左边,掌管钱粮仓廒收放,柴进、李应、蒋敬、凌振;右边花荣、樊瑞、项充、李衮。山前南路第一关,解珍、解宝守把;第二关,鲁智深、武松守把;第三关,朱仝、雷横守把。东山一关,史进、刘唐守把;西山一关,杨雄、石秀守把;北山一关,穆弘、李逵守把。六关之外,置立八寨:有四旱寨,四水寨。正南旱寨,秦明、索超、欧鹏、邓飞;正东旱寨,关胜、徐宁、宣赞、郝思文;正西旱寨,林冲、董平、单廷珪、魏定国;正北旱寨,呼延灼、杨志、韩滔、彭玘。东南水寨,李俊、阮小二;西南水寨,张横、张顺;东北水寨,阮小五、童威;西北水寨,阮小七、童猛。其余各有执事。

  从新置立旌旗等项,山顶上立一面杏黄旗,上书“替天行道”四字。忠义堂前绣字红旗二面:一书“山东呼保义”,一书“河北玉麒麟”。外设飞龙飞虎旗、飞熊飞豹旗、青龙白虎旗、朱雀玄武旗、黄钺白旄、青旛皁盖、绯缨黑纛;中军器械外,又有四斗五方旗、三才九曜旗、二十八宿旗、六十四卦旗、周天九宫八卦旗、一百二十四面镇天旗。尽是侯健制造。金大坚铸造兵符印信。一切完备,选定吉日良时,杀牛宰马,祭献天地神明,挂上忠义堂、断金亭牌额,立起“替天行道”杏黄旗。

  宋江当日大设筵宴,亲捧兵符印信,颁布号令:“诸多大小兄弟,各各管领,悉宜遵守,毋得违误,有伤义气。如有故违不遵者,定依军法治之,决不轻恕。

  计开:

  梁山泊总兵都头领二员:

  “呼保义”宋江  “玉麒麟”卢俊义

  掌管机密军师二员:

  “智多星”吴用  “入云龙”公孙胜

  同参赞军务头领一员:

  “神机军师”朱武

  掌管钱粮头领二员:

  “小旋风”柴进  “扑天雕”李应

  马军五虎将五员:

  “大刀”关胜  “豹子头”林冲

  “霹雳火”秦明  “双鞭”呼延灼

  “双枪将”董平

  马军八虎骑兼先锋使八员:

  “小李广”花荣  “金枪手”徐宁

  “青面兽”杨志  “急先锋”索超

  “没羽箭”张清  “美髯公”朱仝

  “九纹龙”史进  “没遮拦”穆弘

  马军小彪将兼远探出哨头领一十六员:

  “镇三山”黄信  “病尉迟”孙立

  “丑郡马”宣赞  “井木犴”郝思文

  “百胜将”韩滔  “天目将”彭玘

  “圣水将”单廷珪  “神火将”魏定国

  “摩云金翅”欧鹏  “火眼狻猊”邓飞

  “锦毛虎”燕顺  “铁笛仙”马麟

  “跳涧虎”陈达  “白花蛇”杨春

  “锦豹子”杨林  “小霸王”周通

  步军头领一十员:

  “花和尚”鲁智深  “行者”武松

  “赤发鬼”刘唐  “插翅虎”雷横

  “黑旋风”李逵  “浪子”燕青

  “病关索”杨雄  “拚命三郎”石秀

  “两头蛇”解珍  “双尾蝎”解宝

  步军将校一十七员:

  “混世魔王”樊瑞  “丧门神”鲍旭

  “八臂那咤”项充  “飞天大圣”李衮

  “病大虫”薛永  “金眼彪”施恩

  “小遮拦”穆春  “打虎将”李忠

  “白面郎君”郑天寿  “云里金刚”宋万

  “摸着天”杜迁  “出林龙”邹渊

  “独角龙”邹润  “花项虎”龚旺

  “中箭虎”丁得孙  “没面目”焦挺

  “石将军”石勇

  四寨水军头领八员:

  “混江龙”李俊  “船火儿”张横

  “浪里白跳”张顺  “立地太岁”阮小二

  “短命二郎”阮小五  “活阎罗”阮小七

  “出洞蛟”童威  “翻江蜃”童猛

  四店打听声息,邀接来宾头领八员:

  东山酒店

  “小尉迟”孙新  “母大虫”顾大嫂

  西山酒店

  “菜园子”张青  “母夜叉”孙二娘

  南山酒店

  “旱地忽律”朱贵  “鬼脸儿”杜兴

  北山酒店

  “催命判官”李立  “活闪婆”王定六

  总探声息头领一员:

  “神行太保”戴宗

  军中走报机密步军头领四员:

  “铁叫子”乐和  “鼓上皁”时迁

  “金毛犬”段景住  “白日鼠”白胜

  守护中军马军骁将二员:

  “小温侯”吕方  “赛仁贵”郭盛

  守护中军步军骁将二员:

  “毛头星”孔明  “独火星”孔亮

  专管行刑刽子二员:

  “铁臂膊”蔡福  “一枝花”蔡庆

  专掌三军内采事马军头领二员:

  “矮脚虎”王英  “一丈青”扈三娘

  掌管监造诸事头领一十六员:

  行文走檄调兵遣将一员  “圣手书生”萧让

  定功赏罚军政司一员  “铁面孔目”裴宣

  考算钱粮支出纳入一员  “神算子”蒋敬

  监造大小战船一员  “玉旛竿”孟康

  专造一应兵符印信一员  “玉臂匠”金大坚

  专造一应旌旗袍袄一员  “通臂猿”侯健

  专攻医兽一应马匹一员  “紫髯伯”皇甫端

  专治诸疾内外科医士一员  “神医”安道全

  监督打造一应军器铁甲一员  “金钱豹子“汤隆

  专造一应大小号炮一员  “轰天雷”凌振

  起造修缉房舍一员  “青眼虎”李云

  屠宰牛马猪羊牲口一员  “操刀鬼”曹正

  排设筵宴一员  “铁扇子”宋清

  监造供应一切酒醋一员  “笑面虎”朱富

  监筑梁山泊一应城垣一员  “九尾龟”陶宗旺

  专一把捧帅字旗一员  “险道神”郁保四

  宣和二年四月初一日,梁山泊大聚会,分调人员告示。”

  当日梁山泊宋公明传令已了,分调众头领已定,各各领了兵符印信。筵宴已毕,人皆大醉,众头领各归所拨寨分。中间有未定执事者,都于鴈台前后驻扎听调。有篇言语,单道梁山泊的好处,怎见得:

  八方共域,异姓一家。天地显罡煞之精,人境合杰灵之美。千里面朝夕相见,一寸心死生可同。相貌语言,南北东西虽各别;心情肝胆,忠诚信义并无差。其人则有帝子神孙,富豪将吏,并三教九流,乃至猎户渔人,屠儿刽子,都一般儿哥弟称呼,不分贵贱;且又有同胞手足,捉对夫妻,与叔侄郎舅,以及跟随主仆,争斗冤雠,皆一样的酒筵欢乐,无问亲疏。或精灵,或粗卤,或村朴,或风流,何尝相碍,果然认性同居;或笔舌,或刀枪,或奔驰,或偷骗,各有偏长,真是随才器使。可恨的是假文墨,没奈何着一个“圣手书生”,聊存风雅;最恼的是大头巾,幸喜得先杀却白衣秀士,洗尽酸悭。地方四五百里,英雄一百八人。昔时常说江湖上闻名,似古楼钟声声传播;今日始知星辰中列姓,如念珠子个个连牵。在晁盖恐托胆称王,归天及早,惟宋江肯呼群保义,把寨为头。休言啸聚山林,早愿瞻依廊庙。

  梁山泊忠义堂上号令已定,各各遵守。宋江拣了吉日良时,焚一炉香,鸣鼓聚众,都到堂上。宋江对众道:“今非昔比,我有片言。今日既是天罡地曜相会,必须对天盟誓,各无异心,死生相托,患难相扶,一同保国安民。”众皆大喜。各人拈香已罢,一齐跪在堂上,宋江为首誓曰:“宋江鄙猥小吏,无学无能,荷天地之盖载,感日月之照临,聚弟兄于梁山,结英雄于水泊,共一百八人,上符天数,下合人心。自今已后,若是各人存心不仁,削绝大义,万望天地行诛,神人共戮,万世不得人身,亿载永沉末劫。但愿共存忠义于心,同着功勋于国。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神天鉴察,报应昭彰。”誓毕,众皆同声共愿,但愿生生相会,世世相逢,永无断阻。当日歃血誓盟,尽醉方散。看官听说,这里方才是梁山泊大聚义处。有诗为证:

  光耀飞离土窟间,天罡地煞降尘寰。

  说时豪气侵肌冷,讲处英雄透胆寒。

  仗义疏财归水泊,报雠雪恨上梁山。

  堂前一卷天文字,休与诸公仔细看。

  起头分拨已定,话不重言。原来泊子里好汉,但闲便下山,或带人马,或只是数个头领各自取路去。途次中若是客商车辆人马,任从经过;若是上任官员,箱里搜出金银来时,全家不留,所得之物,解送山寨,纳库公用,其余些小,就便分了折莫。便是百十里,三二百里,若有钱粮广积害民的大户,便引人去公然搬取上山,谁敢阻当。但打听得有那欺压良善暴富小人,积攒得些家私,不论远近,令人便去尽数收拾上山。如此之为,大小何止千百余处。为是无人可以当抵,又不怕你叫起撞天屈来,因此不曾显露,所以无有话说。

  再说宋江自盟誓之后,一向不曾下山,不觉炎威已过,又早秋凉,重阳节近。宋江便叫宋清安排大筵席,会众兄弟同赏菊花,唤做“菊花之会”。但有下山的兄弟们,不论远近,都要招回寨来赴筵。至日,肉山酒海,先行给散马步水三军一应小头目人等,各令自去打团儿吃酒。且说忠义堂上遍插菊花,各依次坐,分头把盏。堂前两边筛锣击鼓,大吹大擂,语笑喧哗,觥筹交错,众头领开怀痛饮。马麟品箫,乐和唱曲,燕青弹筝,各取其乐。不觉日暮,宋江大醉,叫取纸笔来,一时乘着酒兴,作满江红一词。写毕,令乐和单唱这首词,道是:

  喜遇重阳,更佳酿今朝新熟。见碧水丹山,黄芦苦竹。头上恅教添白发,鬓边不可无黄菊。愿樽前长叙,弟兄情如金玉。统豺虎,御边幅。号令明,军威肃。中心愿平虏,保民安国。日月常悬忠烈胆,风尘障却奸邪目。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

  乐和唱这个词,正唱到望天王降诏早招安,只见武松叫道:“今日也要招安,明日也要招安去,冷了弟兄们的心!”“黑旋风”便睁圆怪眼,大叫道:“招安,招安,招甚鸟安!”只一脚,把桌子踢起,攧做粉碎。宋江大喝道:“这黑厮怎敢如此无礼?左右与我推去,斩讫报来!”众人都跪下告道:“这人酒后发狂,哥哥宽恕。”宋江答道:“众贤弟请起,且把这厮监下。”众人皆喜。有几个当刑小校,向前来请李逵。李逵道:“你怕我敢挣扎。哥哥杀我也不怨,剐我也不恨,除了他,天也不怕。”说了,便随着小校去监房里睡。宋江听了他说,不觉酒醒,忽然发悲。吴用劝道:“兄长既设此会,人皆欢乐饮酒,他是个麤卤的人,一时醉后冲撞,何必挂怀,且陪众兄弟尽此一乐。”宋江道:“我在江州醉后,误吟了反诗,得他气力来,今日又作满江红词,险些儿坏了他性命!早是得众兄弟谏救了。他与我身上情分最重,因此潸然泪下。”便叫武松:“兄弟,你也是个晓事的人,我主张招安,要改邪归正,为国家臣子,如何便冷了众人的心?”鲁智深便道:“只今满朝文武,多是奸邪,蒙蔽圣聪,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皁了,洗杀怎得干净?招安不济事,便拜辞了,明日一个个各去寻趁罢。”宋江道:“众弟兄听说,今皇上至圣至明,只被奸臣闭塞,暂时昏昧,有日云开见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扰良民,赦罪招安,同心报国,青史留名,有何不美!因此只愿早早招安,别无他意。”众皆称谢不已。当日饮酒,终不畅怀。席散各回本寨。

  次日清晨,众人来看李逵时,尚兀自未醒。众头领睡里唤起来说道:“你昨日大醉,骂了哥哥,今日要杀你。”李逵道:“我梦里也不敢骂他,他要杀我时,便由他杀了罢。”众弟兄引着李逵,去堂上见宋江请罪。宋江喝道:“我手下许多人马,都似你这般无礼,不乱了法度?且看众兄弟之面,寄下你项上一刀,再犯必不轻恕。”李逵喏喏连声而退,众人皆散。

  一向无事,渐近岁终。那一日久雪初晴,只见山下有人来报,离寨七八里,拿得莱州解灯上东京去的一行人,在关外听候将令。宋江道:“休要执缚,好生叫上关来。”没多时,解到堂前:两个公人,八九个灯匠,五辆车子。为头的这一个告道:“小人是莱州承差公人,这几个都是灯匠。年例:东京着落本州岛,要灯三架,今年又添两架,乃是玉棚玲珑九华灯。”宋江随即赏与酒食,叫取出灯来看。那做灯匠人将那玉棚灯挂起,安上四边结带,上下通计九九八十一盏,从忠义堂上挂起,直垂到地。宋江道:“我本待都留了你的,惟恐教你吃苦,不当稳便。只留下这碗九华灯在此,其余的你们自解官去。酬烦之资,白银二十两。”众人再拜,恳谢不已,下山去了。

  宋江教把这碗灯点在晁天王孝堂内。次日,对众头领说道:“我生长在山东,不曾到京师,闻知今上大张灯火,与民同乐,庆赏元宵,自冬至后,便造起灯,至今才完。我如今要和几个兄弟私去看灯一遭便回。”吴用谏道:“不可,如今东京做公的最多,倘有疏失,如之奈何!”宋江道:“我日间只在客店里藏身,夜晚入城看灯,有何虑焉?”众人苦谏不住,宋江坚执要行。正是猛虎直临丹凤阙,杀星夜犯卧牛城。毕竟宋江怎地去东京看灯,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十二回 柴进簪花入禁院 李逵元夜闹东京

  话说当日宋江在忠义堂上分拨去看灯人数:“我与柴进一路,史进与穆弘一路,鲁智深与武松一路,朱仝与刘唐一路。只此四路人去,其余尽数在家守寨。”李逵便道:“说东京好灯,我也要去走一遭。”宋江道:“你如何去得?”李逵守死要去,那里执拗得他住。宋江道:“你既然要去,不许你惹事,打扮做伴当跟我。”就叫燕青也走一遭,专和李逵作伴。

  看官听说,宋江是个文面的人,如何去得京师?原来却得神医安道全上山之后,却把毒药与他点去了,后用好药调治,起了红疤。再要良金美玉,碾为细末,每日涂搽,自然消磨去了。那医书中说:“美玉灭斑”,正此意也。

  当日先叫史进、穆弘扮作客人去了,次后便使鲁智深、武松扮作行脚僧行去了,再后宋江、朱仝、刘唐也扮做客商去了。各人跨腰刀,提朴刀,都藏暗器,不必得说。

  且说宋江与柴进扮作闲凉官,再叫戴宗扮作承局,也去走一遭,有些缓急,好来飞报。李逵、燕青扮伴当,各挑行李下山,众头领都送到金沙滩饯行。军师吴用再三分付李逵道:“你闲常下山,好歹惹事,今番和哥哥去东京看灯,非比闲时,路上不要吃酒,十分小心在意,使不得往常性格。若有冲撞,弟兄们不好厮见,难以相聚了。”李逵道:“不索军师懮心,我这一遭并不惹事。”

  相别了,取路登程,抹过济州,路经腾州,取单州,上曹州来,前望东京万寿门外,寻一个客店安歇下了。宋江与柴进商议,此是正月十一日的话。宋江道:“明日白日里,我断然不敢入城,直到正月十四日夜,人物喧哗,此时方可入城。”柴进道:“小弟明日先和燕青入城中去探路一遭。”宋江道:“最好。”次日,柴进穿一身整整齐齐的衣服,头上巾帻新鲜,脚下鞋袜干净。燕青打扮,更是不俗。两个离了店肆,看城外人家时,家家热闹,户户喧哗,都安排庆赏元宵,各作贺太平风景。来到城门下,没人阻当,果然好座东京去处。怎见得:

  州名汴水,府号开封。逶迤按吴楚之邦,延亘连齐鲁之境。山河形胜,水陆要冲。禹画为豫州,周封为郑地。层迭卧牛之势,按上界戊已中央;崔嵬伏虎之形,象周天二十八宿。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边四季花。十万里鱼龙变化之乡,四百座军州辐辏之地。霭霭祥云笼紫阁,融融瑞气照楼台。

  当下柴进、燕青两个入得城来,行到御街上,往来观翫,转过东华门外,见往来锦衣花帽之人,纷纷济济,各有服色,都在茶坊酒肆中坐地。柴进引着燕青,径上一个小小酒楼,临街占个阁子,凭栏望时,见班直人等多从内里出入,幞头边各簪翠叶花一朵。柴进唤燕青,附耳低言:“你与我如此如此。”燕青是个点头会意的人,不必细问,火急下楼。出得店门,恰好迎着个老成的班直官,燕青唱个喏。那人道:“面生并不曾相识。”燕青说道:“小人的东人和观察是故交,特使小人来相请。”原来那班直姓王,燕青道:“莫非足下是张观察?”那人道:“我自姓王。”燕青随口应道:“正是教小人请王观察,贪慌忘记了。”那王观察跟随着燕青来到楼上,燕青揭起帘子,对柴进道:“请到王观察来了。”燕青接了手中执色,柴进邀入阁儿里相见,各施礼罢。王班直看了柴进半晌,却不认得,说道:“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适蒙呼唤,愿求大名。”柴进笑道:“小弟与足下童稚之交,且未可说,兄长熟思之。”一壁便叫取酒肉来,与观察小酌。酒保安排到肴馔果品,燕青斟酒,殷懃相劝。酒至半酣,柴进问道:“观察头上这朵翠花何意?”那王班直道:“今上天子庆贺元宵,我们左右内外共有二十四班,通类有五千七八百人,每人皆赐衣袄一领,翠叶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个,凿着‘与民同乐’四字,因此每日在这里听候点视。如有宫花锦袄,便能勾入内里去。”柴进道:“在下却不省得。”又饮了数杯,柴进便叫燕青:“你自去与我旋一杯热酒来吃。”无移时,酒到了,柴进便起身与王班直把盏道:“足下饮过这杯小弟敬酒,方才达知姓氏。”王班直道:“在下实想不起,愿求大名。”王班直拿起酒来,一饮而尽。恰才吃罢,口角流涎,两脚腾空,倒在凳上。柴进慌忙去了巾帻、衣服、靴袜,却脱下王班直身上锦袄、踢串、鞋胯之类,从头穿了,带上花帽,拿了执色,分付燕青道:“酒保来问时,只说这观察醉了,那官人未回。”燕青道:“不必分付,自有道理支吾。”

  且说柴进离了酒店,直入东华门去看那内庭时,真乃人间天上,但见:

  祥云笼凤阙,瑞霭罩龙楼。琉璃瓦砌鸳鸯,龟背帘垂翡翠。正阳门径通黄道,长朝殿端拱紫垣。浑仪台占算星辰,待漏院班分文武。墙涂椒粉,丝丝绿柳拂飞甍;殿绕栏楯,簇簇紫花迎步辇。恍疑身在篷莱岛,仿佛神游兜率天。

  柴进去到内里,但过禁门,为有服色,无人阻当,直到紫宸殿,转过文德殿,殿门各有金锁锁着,不能勾进去。且转过凝晖殿,从殿边转将入去,到一个偏殿,牌上金书“睿思殿”三字,此是官家看书之处。侧首开着一扇朱红槅子,柴进闪身入去看时,见正面铺着御座,两边几案上放着文房四宝:象管、花笺、龙墨、端砚。书架上尽是群书,各插着牙签。正面屏风上,堆青迭绿画着山河社稷混一之图。转过屏风后面,但见素白屏风上御书四大寇姓名,写着道:

  山东宋江  淮西王庆  河北田虎  江南方腊

  柴进看了四大寇姓名,心中暗忖道:“国家被我们扰害,因此时常记心,写在这里。”便去身边拔出暗器,正把“山东宋江”那四个字刻将下来。慌忙出殿,随后早有人来。柴进便离了内苑,出了东华门,回到酒楼上看那王班直时,尚未醒来,依旧把锦衣、花帽、服色等项都放在阁儿内。柴进还穿了依旧衣服,唤燕青和酒保计算了酒钱,剩下十数贯钱,就赏了酒保。临下楼来分付道:“我和王观察是弟兄。恰才他醉了,我替他去内里点名了回来,他还未醒。我却在城外住,恐怕误了城门,剩下钱都赏你,他的服色号衣都在这里。”酒保道:“官人但请放心,男女自伏侍。”柴进、燕青离得酒店,径出万寿门去了。王班直到晚起来,见了服色、花帽都有,但不知是何意。酒保说柴进的话,王班直似醉如痴,回到家中。次日有人来说:“睿思殿上不见山东宋江四个字,今日各门好生把得铁桶般紧,出入的人,都要十分盘诘。”王班直情知是了,那里敢说。

  再说柴进回到店中,对宋江备细说内宫之中,取出御书大寇“山东宋江”四字,与宋江看罢,叹息不已。十四日黄昏,明月从东而起,天上并无云翳,宋江、柴进扮作闲凉官,戴宗扮作承局,燕青扮为小闲,只留李逵看房。四个人杂在社火队里,取路哄入封丘门来,遍玩六街三市,果然夜暖风和,正好游戏。转过马行街来,家家门前扎缚灯棚,赛悬灯火.照耀如同白日。正是楼台上下火照火,车马往来人看人。四个转过御街,见两行都是烟月牌,来到中间,见一家外悬青布幕,里挂斑竹帘,两边尽是碧纱窗,外挂两面牌,牌上各有五个字,写道:“歌舞神仙女,风流花月魁。”宋江见了,便入茶坊里来吃茶,问茶博士道:“前面角妓是谁家?”茶博士道:“这是东京上厅行首,唤做李师师。”宋江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热的?”茶博士道:“不可高声,耳目觉近。”宋江便唤燕青,附耳低言道:“我要见李师师一面,暗里取事。你可生个婉曲入去,我在此间吃茶等你。”宋江自和柴进、戴宗在茶坊里吃茶。

  却说燕青径到李师师门首,揭开青布幕,掀起斑竹帘,转入中门,见挂着一碗鸳鸯灯,下面犀皮香桌儿上,放着一个博山古铜香炉,炉内细细喷出香来。两壁上挂着四幅名人山水画,下设四把犀皮一字交椅。燕青见无人出来,转入天非里井,又是一个大客位,设着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珑小床,铺着落花流水紫锦褥,悬挂一架玉棚好灯,摆着异样古董。燕青微微咳嗽一声,只见屏风背后转出一个娅嬛来,见燕青道个万福,便问燕青:“哥哥高姓?那里来?”燕青道:“相烦姐姐请妈妈出来,小闲自有话说。”梅香入去不多时,转出李妈妈来,燕青请他坐了,纳头四拜。李妈妈道:“小哥高姓?”燕青答道:“老娘忘了,小人是张乙的儿子张闲的便是,从小在外,今日方归。”原来世上姓张姓李姓王的最多,那虔婆思量了半晌,又是灯下,认人不仔细,猛然省起,叫道:“你不是太平桥下小张闲么?你那里去了,许多时不来?”燕青道:“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来相望。如今伏侍个山东客人,有的是家私,说不能尽。他是个燕南河北第一个有名财主,今来此间:一者就赏元宵,二者来京师省亲,三者就将货物在此做买卖,四者要求见娘子一面。怎敢说来宅上出入,只求同席一饮,称心满意。不是小闲卖弄,那人实有千百两金银,欲送与宅上。”那虔婆是个好利之人,爱的是金资,听的燕青这一席话,便动了念头,忙叫李师师出来,与燕青厮见。灯下看时,端的好容貌。燕青见了,纳头便拜。有诗为证:

  芳年声价冠青楼,玉貌花颜是罕俦。

  共羡至尊曾贴体,何惭壮士便低头。

  那虔婆说与备细,李师师道:“那员外如今在那里?”燕青道:“只在前面对门茶坊里。”李师师便道:“请过寒舍拜茶。”燕青道:“不得娘子言语,不敢擅进。”虔婆道:“快去请来。”燕青径到茶坊里,耳边道了消息。戴宗取些钱,还了茶博士,三人跟着燕青,径到李师师家内。入得中门相接,请到大客位里,李师师敛手向前动问起居道:“适间张闲多谈大雅,今辱左顾,绮阁生光。”宋江答道:“山僻村野,孤陋寡闻,得睹花容,生平幸甚。”李师师便邀请坐,又看着柴进问道:“这位官人是足下何人?”宋江道:“此是表弟叶巡简。”就叫戴宗拜了李师师。宋江、柴进居左,客席而坐,李师师右边,主位相陪。奶子棒茶至,李师师亲手与宋江、柴进、戴宗、燕青换盏。不必说那盏茶的香味。茶罢,收了盏托,欲叙行藏,只见奶子来报:“官家来到后面。”李师师道:“其实不敢相留。来日驾幸上清宫,必然不来,却请诸位到此,少叙三杯。”宋江喏喏连声,带了三人便行。出得李师师门来,穿出小御街,径投天汉桥来看鳌山。正打从樊楼前过,听得楼上笙簧聒耳,鼓乐喧天,灯火凝眸,游人似蚁。宋江、柴进也上樊楼,寻个阁子坐下,取些酒食肴馔,也在楼上赏灯饮酒。吃不到数杯,只听得隔壁阁子内有人作歌道:

  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

  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

  宋江听得,慌忙过来看时,却是“九纹龙”史进、“没遮拦”穆弘在阁子内吃得大醉,口出狂言。宋江走近前去喝道:“你这两个兄弟吓杀我也!快算还酒钱,连忙出去!早是遇着我,若是做公的听得,这场横祸不小。谁想你这两个兄弟也这般无知麤糙!快出城,不可迟滞。明日看了正灯,连夜便回,只此十分好了,莫要弄得撅撒了!”史进、穆弘默默无言,便叫酒保算还了酒钱。两个下楼,取路先投城外去了。宋江与柴进四人微饮三杯,少添春色。戴宗计算还了酒钱,四人拂袖下楼,径往万寿门来客店内敲门。李逵困眼睁开,对宋江道:“哥哥不带我来也罢了,既带我来,却教我看房,闷出鸟来。你们都自去快活!”宋江道:“为你生性不善,面貌丑恶,不争带你入城,只恐因而惹祸。”李逵便道:“你不带我去便了,何消得许多推故!几曾见我那里吓杀了别人家小的大的!”宋江道:“只有明日十五日这一夜带你入去,看罢了正灯,连夜便回。”李逵呵呵大笑。

  过了一夜,次日正是上元节候,天色睛明得好。看看傍晚,庆贺元宵的人不知其数,古人有篇绛都春单道元宵景致:

  融和初报,乍瑞霭霁色,星都春早。翠幰竞飞,玉勒争驰,都闻道鳌山彩结蓬莱岛。向晚色,双龙衔照。绛霄楼上,彤芝盖底,仰瞻天表。缥缈风传帝乐,庆玉殿共赏,群仙同到。迤逦御香飘满,人间开嘻笑。一点星球小,渐隐隐鸣梢声杳。游人月下归来,洞天未晓。

  当夜宋江与同柴进,依前扮作闲凉官,引了戴宗、李逵、燕青,五个人径从万寿门来。是夜虽无夜禁,各门头目军士全付披挂,都是戎装帽带,弓弩上弦,刀剑出鞘,摆布得甚是严整。高太尉自引铁骑马军五千,在城上巡禁。宋江等五个向人丛里挨挨抢抢,直到城里,先唤燕青,附耳低言:“与我如此如此,只在夜来茶坊里相等。”燕青径往李师师家扣门,李妈妈、李行首都出来接见燕青,便说道:“烦达员外休怪,官家不时间来此私行,我家怎敢轻慢。”燕青道:“主人再三上复妈妈,启动了花魁娘子,山东海僻之地,无甚希罕之物。便有些出产之物,将来也不中意。只教小人先送黄金一百两,权当人事。随后别有罕物,再当拜送。”李妈妈问道:“如今员外在那里?”燕青道:“只在巷口等小人送了人事,同去看灯。”世上虔婆爱的是钱财,见了燕青取出那火炭也似金子两块,放在面前,如何不动心!便道:“今日上元佳节,我子母们却待家筵数杯,若是员外不弃,肯到贫家少叙片时。”燕青道:“小人去请,无有不来。”说罢,转身回得茶坊,说与宋江这话了,随即都到李师师家。宋江教戴宗同李逵只在门前等。三个人入到里面大客位里,李师师接着,拜谢道:“员外识荆之初,何故以厚礼见赐,却之不恭,受之太过。”宋江答道:“山僻村野,绝无罕物。但送些小微物,表情而已,何劳花魁娘子致谢。”李师师邀请到一个小小阁儿里,分宾坐定,奶子、侍婢捧出珍异果子,济楚菜蔬,希奇按酒,甘美肴馔,尽用锭器,拥一春台。李师师执盏向前拜道:“夙世有缘,今夕相遇二君,草草杯盘,以奉长者。”宋江道:“在下山乡虽有贯伯浮财,未曾见如此富贵。花魁的风流声价,播传寰宇,求见一面,如登天之难,何况亲赐酒食。”李师师道:“员外奖誉太过,何敢当此。”都劝罢酒,叫奶子将小小金杯巡筛。但是李师师说些街市俊俏的话,皆是柴进回答,燕青立在边头和哄取笑。

  酒行数巡,宋江口滑,揎拳裸袖,点点指指,把出梁山泊手段来。柴进笑道:“我表兄从来酒后如此,娘子勿笑。”李师师道:“各人禀性何伤!”娅嬛说道:“门前两个伴当。一个黄髭须,且是生的怕人,在外面喃喃吶吶地骂。”宋江道:“与我唤他两个人来。”只见戴宗引着李逵到阁子里。李逵看见宋江、柴进与李师师对坐饮酒,自肚里有五分没好气,圆睁怪眼,直瞅他三个。李师师便问道:“这汉是谁?恰象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的小鬼。”众人都笑。李逵不省得他说。宋江答道:“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李师师笑道:“我倒不打紧,辱莫了太白学士。”宋江道:“这厮却有武艺,挑得三二百斤担子,打得三五十人。”李师师叫取大银赏锺,各与三锺,戴宗也吃三锺。燕青只怕他口出讹言,先打抹他和戴宗依先去门前坐地。宋江道:“大丈夫饮酒,何用小杯!”就取过赏锺,连饮数锺。李师师低唱苏东坡大江东去词。宋江乘着酒兴,索纸笔来,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花笺,对李师师道:“不才乱道一词,尽诉胸中郁结,呈上花魁尊听。”当时宋江落笔,遂成乐府词一首,道是:

  天南地北,问乾坤何处可容狂客?借得山东烟水寨,来买凤城春色。翠袖围香,降绡笼雪,一笑千金值。神仙体态,薄幸如何消得?想芦叶滩头,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鴈行连八九,只等金鸡消息。义胆包天,忠肝盖地,四海无人识,离愁万种,醉乡一夜头白。

  写毕,递与李师师反复看了,不晓其意。宋江只要等他问其备细,却把心腹衷曲之事告诉,只见奶子来报:“官家从地道中来至后门。”李师师忙道:“不能远送,切乞恕罪。”自来后门接驾。奶子、娅嬛连忙收拾过了杯盘什物,扛过台桌,洒扫亭轩。宋江等都未出来,却闪在黑暗处,张见李师师拜在面前,奏道起居,圣上龙体劳困。只见天子头戴软纱唐巾,身穿滚龙袍,说道:“寡人今日幸上清宫方回,教太子在宣德楼赐万民御酒,令御弟在千步廊买市。约下杨太尉,久等不至,寡人自来。爱卿近前与朕攀话。”宋江在黑地里说道:“今番挫过,后次难逢,俺三个就此告一道招安赦书,有何不好!”柴进道:“如何使得?便是应允了,后来也有翻变。”三个正在黑影里商量。却说李逵见了宋江、柴进和那美色妇人吃酒,却教他和戴宗看门,头上毛发倒竖起来,一肚子怒气正没发付处。只见杨太尉揭起帘幕,推开扇门,径走入来,见了李逵,喝问道:“你这厮是谁?敢在这里?”李逵也不回应,提起把交椅,望杨太尉劈脸打来。杨太尉倒吃了一惊,措手不及,两交椅打翻地下。戴宗便来救时,那里拦当得住。李逵扯下幅画来,就蜡烛上点着,东焠西焠,一面放火,香桌椅凳,打得粉碎。宋江等三个听得,赶出来看时,见“黑旋风”褪下半截衣裳,正在那里行凶。四个扯出门外去时,李逵就街上夺条棒,直打出小御街来。宋江见他性起,只得和柴进、戴宗先赶出城,恐关了禁门,脱身不得,只留燕青看守着他。李师师家火起,惊得赵官家一道烟走了。邻佑人等一面救火,一面救起杨太尉,这话都不必说。城中喊起杀声,震天动地。高太尉在北门上巡警,听得了这话,带领军马,便来追赶。燕青伴着李逵,正打之间,撞着穆弘、史进,四人各执枪棒,一齐助力,直打到城边。把门军士急待要关门,外面鲁智深轮着铁禅仗,武行者使起双戒刀,朱仝、刘唐手捻着朴刀,早杀入城来,救出里面四个。方才出得城门,高太尉军马恰好赶到城外来。八个头领不见宋江、柴进、戴宗,正在那里心慌。

  原来军师吴用已知此事,定教大闹东京。克时定日,差下五员虎将,引领带甲马军一千骑,是夜恰好到东京城外等接,正逢着宋江、柴进、戴宗三人,带来的空马,就教上马,随后众人也到。正都上马时,于内不见了李逵。高太尉军马冲将出来。宋江手下的五虎将: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突到城边,立马于濠堑上,大喝道:“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早早献城,免汝一死!”高太尉听得,那里敢出城来。慌忙教放下吊桥,众军上城提防。宋江便唤燕青分付道:“你和黑厮最好,你可略等他一等,随后与他同来。我和军马众将先回,星夜还寨,恐怕路上别有枝节。”

  不说宋江等军马去了。且说燕青立在人家房檐下看时,只见李逵从店里取了行李,拿着双斧,大吼一声,跳出店门,独自一个,要去打这东京城池。正是声吼巨雷离店肆,手提大斧劈城门。毕竟“黑旋风”李逵怎地去打城,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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